跑在黄河两岸的鼓车骡车(散文)——李耀岗
晋陕黄河两岸的晋南和渭南,在我看来,乡风民俗、方言俚语、地理物产几无区别。几乎就是同一块倔强的土地和同一群犯犟的人,各自驾驭着一簇山石黄土,生生地夹着一条桀骜不驯的浑黄大河,斩将搴旗,攫戾执猛,一恍千年把日子过成了现在的样子。在外地,运城人喜爱西安胜过他处。也许在运城人眼里,西安并不属于外地,不只是距离上近,风情风貌、饮食习惯、工作生活哪哪都对劲对脾气。渭南人也爱运城,到了运城感觉好像还没出陕西,合阳、韩城、大荔、蒲城……哪个县的人在运城没有朋友伙计亲戚同学。我小时候,家里大人借助广播听天气预报,远的看西安,近的看渭南,一听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播报天气,就放下手中活计竖耳静听,安康、榆林、汉中、商洛听到如风过耳可以忽略,念到渭南时孩子们就不能胡搅和了,那关系到明天一天的农事和出行安排。渭南晴天,运城人可以安心淘麦晒粮食;渭南天气不照,运城一准会下雨。一别两地同风雨,黄河两岸是一家,隔一条河,差不了多少。
这两省相邻的地方,河山血脉也是相连的,都是一样抬头看天听着黄河涛声,都是俯身躬耕种着金黄麦子,都有嶙峋嵯峨的山石,也有绵延纵横的黄土沟壑。也许是饮食里丰沛的碳水化合物,提供给这里的人可以张扬的热量,所以他们渐渐习惯高声呐喊,容易突然发狠,时常刚猛出圈,有时又挣气得犯愣,连一嗓子吼出来的蒲剧、秦腔、老腔都是那种似曾相识的声色俱厉、爱恨交加、悲辛交集、壮怀激烈。晋南人爱蒲剧也爱秦腔,渭南人听秦腔也听蒲剧,蒲州、蒲坂、蒲县、蒲城一笔写不出两个“蒲”,梆子锣鼓响起,唱几句,心气通顺,吼几嗓,酣畅淋漓,如似魂归,如有神助。
晋南的威风锣鼓、软槌锣鼓名气日盛,有大型鼓乐《秦王点兵》,关中渭南的锣鼓也一样敲得威猛,有民间鼓谱《风搅雪》《十样景》。两边的民间鼓谱口味一致,几乎可以通用,如“摘豆角”“鸡上架”云云,一旦敲打起来,打鼓的皆屏息运气力掼双槌,敲锣钹的都双目圆睁目眦欲裂,使的是摧城拔寨的力道,发出来的当然是震天的声响、撼山的声势。那绝不是一般打击乐中的敲锣打鼓唱酬应答,不是两情相悦的击鼓传花卿卿我我,分明是猛士军前叫阵,英雄沙场催鼓,旌旗猎猎、尘土飞扬……喊呀,杀呀,叫呀,骂呀,跑呀,颠呀,能把鼓皮槌破,能把铜锣敲裂,那就可着这皇天后土、山河星辰来吧,且去擂鼓击锣,且去冲锋陷阵,且去声震寰宇,且歌且咏,且敲且打。
正值农历壬寅年正月十五,与晋南渭南的朋友共同念起两边乡村的传统社火,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仿佛有三眼火铳为这样的遥望先摧开了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有混杂而丰满的色彩溢出边界,有晋陕人声鼎沸的呼喊和鼓乐一阵一阵倾泻出来。
高跷旱船秧歌舞耽于温柔自然不够过瘾,花车彩灯过于庄重华丽不入法眼,大家甚是想念那种原汁原味的有荷尔蒙激荡、有多巴胺喷涌的民间社火表演。于是,不约而同想到了跑在黄河两岸的鼓车和骡车:晋南的跑鼓车和渭南的跑骡车,几乎是两架完全相同的车,都是载鼓载锣,都是奔骡奔马,都是男人们豁了命地驾辕拉梢一路狂奔,都是看得你双目带火两腿战战气冲百会那般原生的狂野。那其实也不能算作表演,本来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热烈奔放活法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奔跑在晋南渭南土地上某种个性张扬的生命形态。
晋南的跑鼓车,车鼓相合,突出大鼓,可以马拉、骡拉,畜力退出农耕后,渐渐演进为人拉,由特定节日的仪式渐化为一种庆祝娱乐的民间鼓乐和体育活动,以运城稷山(清河、稷峰、太阳)、新绛、闻喜和临汾襄汾一带为著,但形式各有差别。一般分为展演和赛鼓两个环节,展演偏于赛前祭祀,赛鼓类于接力比赛,混合着巫术、军事、农耕及民间信仰文化。襄汾尉村、南北膏腴等地的跑鼓车(也叫赛鼓车),车鼓有着稳定的传承,车须古法制作的双辕木轮板车,木轮木辐木制铁镶,鼓是彩绘大鼓,直径四尺有余,正面公牛皮、背面母牛皮,阴阳有别,车鼓重达千斤。一般一人掌辕、两人抱辕,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人一起拉梢绳牵车,沿着规定的路线追逐比赛。这样,鼓车,木轮,车鼓响过,地动山摇,鼓车辗过,漫天尘土,这样的车,这样的鼓,这样的车鼓、鼓车,车轮滚滚、声彻天地,激情四射、不怒自威。稷山西里鼓车又称“拉鼓车”,于正月十五各巷鼓车沿街开展拉力赛,不仅鼓车改良,拉车人也男女老少齐上阵,“拉鼓车,震瘟疫”,既保平安,也祈丰年。一声鼓响、全民拉车,跑起来场面壮观、惊险刺激,热情澎湃,雄壮热烈,像一场压抑已久的释放,像引车追赶着什么不肯放手,像生命里永不言弃的追逐。我想,那一定是他们弥漫于光辉中的一种存在,明亮而饱满,恣意且欢闹。
有趣的是运城临汾这两处有着代表意义的鼓车,都有一个近似相同的传说。襄汾膏腴的鼓车,据说清代某年南北膏腴两村人跑着跑着,犟劲上来了,双方谁也不肯歇着,就由着性子一直朝南跑,径直跑过了黄河,一口气跑到了洛阳白马寺,最后,没吃没住没力气,干脆变卖车鼓才算回来。稷山西里的鼓车,也说1893年两巷人互不服输,一气竟将鼓车拉至河南周口,最后卖鼓当车才凑够了回来的盘缠。襄汾到洛阳,稷山至周口,一个五六百里,一个一千多里,这样的一群人是何等的憨直愣挣才能拉车跑了这样长的距离,这事儿恐怕也只有剽悍无畏的晋南人才干得出来。据考证,晋南鼓车距今已有2700年的历史,形制也经过了改良拓展,不独男性,女性也逐渐参加进来,并保留和加入祭鼓、踩辕、彩绘、竞赛等看点。如此看来,它们不只是跑得远,而且跑的时间也足够长,几乎跑出了一个民族风雨跌宕的历史轨迹。
河对岸的渭南,“跑骡车”同样锣鼓齐备,依旧循着骡拉车的老例,故称“跑骡车”。当下,还保持这种传统活动的独大荔县羌白镇阿寿村一处,堪称渭南民间社火一绝,威武壮观,经年不衰。阿寿村的跑骡车有几大看点:一是传统的畜力与人力共同表演,人畜相携,同驱同驰;二是参加的男人皆精着上身赤膊上阵,野性生猛,膘者也剽;三是表演重在车技、鼓乐、阵势,不仅有视听冲击力,更在观感体验上有原生态般的美感,农耕文明的细部延传至今实属难能可贵。相传也源于先祖的“祈年成”和庆丰收习俗,与晋南风俗相似,估计皆为农耕文化与冷兵器时代相融合的遗产。“跑骡车”发展至明清渐成规模,于每年二月二“龙抬头”和春节、元宵节集中表演,现已泛化于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及民间满月祝寿等喜庆活动仪式上助兴表演,渭南人谓之“烘摊子”。这“摊子”可大可小、可俗可雅,渭南人并无丝毫畏难,赶着骡车光着膀子脊背,竟然“烘”到了国家级的重大喜庆活动上来,这份“热闹”,果然了得,算是顶到天了。
渭南阿寿村的“跑骡车”,有火,有炮,有人脸彩绘,尤其是骡车竞速过程中的技巧表演极具看点,如保留节目“蹼鸽踅窝”,其惊险刺激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可驱邪禳灾,可提气示威,可欢腾娱乐,可营造气氛。一般单辆骡车也有四五十人参与,有三骡、六骡、九骡,以前是板车现在用三轮改装车,扛骡扛车吆车骑骡锣鼓手各有分工,最卖力气的尽是当地正值当打之年裸衣出战的精壮汉子。骡车跑起来,锣鼓声、嘶鸣声、铜铃声和成千上万观众的呼声喝彩声响成一片,如急风暴雨、山呼海啸,如华山松涛,如黄河惊浪。更为耀眼的是,冬寒天气,滴水成冰,那骡前骡背上的一众光膀小伙,在一阵尖利呼哨中恣意狂奔,视天地万物为无物,关中愣娃裸露在寒风中的身影,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粗粝狂野,冷蹭倔愣,令观者惊心动魄回味无穷。
渭南阿寿的骡车狂野剽悍毋庸置疑,晋南文学关于鼓车时有“疯鼓车”的描绘,这是一片习惯纵情于热爱的土地,生长着一群随时鼓荡着勇气的人们,喧嚣的鼓车骡车成为他们共同选择的道具,成为他们借以奔跑的依仗。两地人,一年辛劳、烟火尘土,无处发泄、无处安放,恰逢社火狂欢,百无禁忌,狂野不拘,便驾车擂鼓,车辚骡鸣,热闹一番,博得众彩。从此一发不可阻挡,于是,每闻鼓声响起,就喧腾了,欢实了,忘情了,奔放了,泼命了,吓人了……开始脱衣亮膘,开始袂云汗雨,开始牵骡跑车,开始锣鼓震天……跑在黄河两岸的晋南鼓车和渭南骡车,带着两地人骨子里面食黄土哺育出来的野性,带着丰愿祈庆的愿景,从大河流过的两岸丰腴之处出发,从他们命定的热爱出发,一直向前,奔跑不息。
时光流转,川流不息的车鼓与大河波涛应和着一起跑过响过,两岸被鼓声锣声车轮声骡马嘶鸣声抚摸过的生灵们,依然兀自生长、繁衍、变迁,继续着大地上的事情,依然拥有纯正如泥土的味道,依然怀抱尘世间的无限深情,依然有麦子、花朵、草木、雨露、阳光、河流簇拥着他们热爱的生活,叮叮当当,轰轰烈烈……有些地方原本也有鼓车骡车,跑着跑着跑丢了。有同学回忆,小时候,马拉的飞奔的影子还在,车夫甩鞭的声音和尘土飞扬的情景依稀还在,长大后,都没了。幸好,隔河相望的晋南和渭南两地,依然有村落守着他们的车鼓骡马,依然故我地跑着。
我喜欢这样的急鼓阵阵、骡车奔突,这鼓这车,击得天崩地坼乾坤震荡,也促得人心潮澎湃泪漾眼眶。哪怕他们上衣脱得精光,跑得再疯,闹得再凶,在我眼里绝非异端,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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