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3-15 19:55:58

喜伯(散文)_杨永敏

喜伯是我的邻居,住在一个不到四分大的院子里,与我家一墙之隔。他家院子里有两棵杏树,春暖花开的季节,树上开满了一簇簇花朵,那花香隔老远都能闻得到,惹得鸟儿在花间雀跃,馋得蜂蝶在花中起舞。

杏树是喜伯年轻时栽种的,两棵树在他的精心打理下,树冠高低统一,大小粗细一样,看一眼都让人觉着眼馋。杏树枝干伟岸,叶子繁茂,有几枝甚至都攀爬过了我家的院墙。小时候,我常常会踩着柴堆爬上院墙,偷偷摘杏解馋。

喜伯不是我们村的人。二十一岁那年,他在下地干活时,被日本鬼子抓去修军事碉堡,从此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怕他和其他被抓的十多个民夫逃跑,日军每顿饭只给他们每人半个玉米窝头,吃完饭不让休息,用刺刀威逼着他们不停地拉砖运料。夜晚睡觉时,日军把他们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拉屎尿尿都在里面。饿极了的这些人双手抓着窗框,惊恐而又可怜巴巴地对看守他们的日军不断乞求要吃的,可任凭他们喊破了喉咙,门外的鬼子就是置之不理。仅半个来月时间,这些人都虚脱地变了形。一次,喜伯借着防守松懈的机会,偷偷钻进旁边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逃跑了。他害怕被抓回去枪毙,拼了命地跑了一天一夜,最后连累带饿带受惊吓,晕倒在我们村东的荒沟地里,被放羊的杨大爷好心收留并招赘为婿,从此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若干年后,当喜伯坐在巷道的土台阶上,向邻里们再次讲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心中依旧充满了愤怒与痛恨。讲完后,他总不忘朝地上狠狠吐口唾沫骂道:“日本鬼子真不是个东西!”

喜伯脾气不好,不爱说笑。他和喜婶以及三个孩子住在三间土坯房子里,安稳地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常生活。一家人的日子就像他院子里那两棵杏树一样,不离不弃,相互依偎,逆风而立,顽强生长。在那个比较艰苦的年代,他凭借着庄稼人特有的淳朴、善良、勤劳与厚道在土里刨食,受苦奔波,一肩担负起照顾全家人的重担。那时他正值壮年,干起活来生龙活虎,浑身充满着积极向上的力量。

喜伯喜欢唱戏,对家乡蒲剧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少年时,他曾跟着当地的草台班子走村串巷唱过几年戏。我们村成立文艺队期间,他是戏班子里的导演和台柱子。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高亢激昂,招式拿捏到位,能把《舍饭》《杀狗》《芦花》等折子戏里的一众须生人物形象演活,深得四邻八乡乡亲们的认可,至今仍被我们村老一辈人所津津乐道。那时候,村里逢年过节唱大戏,喜伯只要一上台亮相,嘈杂的台下立马就会安静下来:

“听夫人声泪俱下说一遍,好似那青钢剑扎我的心间;那一年西域地黄龙造反,郭子仪为剿番来在村前;抓壮士派粮饷强征催捐,无奈何朱春登从军西番;在西地只杀得天昏地暗,赤地千里无人烟;班师回朝奏凯旋,加冕封侯站朝班;望眼欲穿把家念,归心似箭马加鞭;离村还有十八站,一站一叩到村前;未进家院倚门看,心相约梦想见今得团圆。”

这是蒲剧《舍饭》里的一段经典唱词。当喜伯饰演的朱春登身穿戏袍,跪在母亲身边,颤抖着双手,带着颤抖的哭音唱到此处,台下掌声、叫好声就会响成一片。更有那些心软、被卷入剧情的女人,会不时抬起胳膊,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着眼里流出的泪水。

喜伯六十二岁那年,他唯一的儿子得了一场大病,从医院回来后,落下了癫痫的病根。这种病最需要心灵开导和精神安慰,偏偏喜伯好面子、脾气极不好、遇事不冷静、性子又急,只要儿子一犯病,他就不分场合地骂死骂活,甚至从嘴里骂出“你丢死个先人了,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样恶毒的话来。他儿子想不开,直接跳河死了。儿子的死对喜伯、喜婶打击很大,那段时间,他们老两口天天在屋里号啕大哭,我的父亲、母亲也经常过去劝导。每次回来,父亲总会默默无语地圪蹴在灶火台边,抽着旱烟卷唉声叹气;母亲总是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刚哭过的样子。

他儿子走后的第二年,思儿过度的喜婶也撒手人寰了。两年时间,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两位至亲,这种打击就是再刚强的人也承受不了。喜婶出殡的那一天,当他的两个女儿扶着母亲的灵棺,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喊出那一声“我的恓惶妈”的时候,一直蹲守在院墙一角不说话的喜伯情绪彻底爆发了,他忽地站起来,跑进家里拿出一只碗,朝着地上狠狠砸去。伴随着瓷碗落地的脆亮绝响,喜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老泪横流,仰头便唱:“听夫人声泪俱下说一遍,好似那青钢剑扎我的心间……”

喜伯压抑太久了。这一嗓子,他把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心酸、满腹委屈都给吼出了胸腔,直吼得山河呜咽、日月变色,直哭得在场的人肝肠寸断、泪流不止。

喜伯疯了。

疯了后的喜伯,地里的庄稼根本不管不顾了。他成天挎着个竹筐,拄着根山木拐杖,胸前衣服上别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像章,独自一人不是走在村里的大街小巷,就是出现在村后的沟壑山间。剧团唱戏期间,他曾暗恋过一个唱花旦的寡妇,那女人也喜欢他,当时碍于农村人思想比较保守,两个人只能把这种情愫深藏心底。如今,疯了后的喜伯见人就托媒,叫人家到那个寡妇家去提亲。人家故意逗他,说你给咱唱一段立马就去给你说媒。喜伯信以为真,不管人多人少,也不顾什么羞丑,扯开嗓子当街就唱。别人骗他,说那女人同意了,叫喜伯隔天过去接人,喜伯便相信了人家的话,回去后挨门走户通知邻里人到他家吃喜酒,第二天还推着自行车去那女人家接亲。这件事至今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大笑谈。有一段时间,疯疯癫癫的喜伯独自一人跑到村后的破窑洞里去住,夜里睡不着,他就站在窑洞边上不断地嚎唱,吓得住在附近的女人们夜里门都不敢出。第二天,狗子妈劝他说:“你回家睡去,住这里我们害怕。”喜伯把手中的拐棍抡了几圈道:“你要是害怕,咱俩一起住!”一句话,逗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狗子妈气得要打他,喜伯急忙赔罪说:“别打,别打,我是和你耍笑哩!”

这一个个看似冷笑话的故事背后,却真实地掩藏着喜伯内心无数的苦辣酸咸。

我当兵走后的第三年,喜伯殁了。当我从大哥的来信中得知这一消息时,心里难受了好长时间。

喜伯的一生,可以用大悲大喜且大喜大悲来形容。他生不逢时,命运多舛,人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磨难:他生于乱世,侥幸从日本鬼子的铁蹄下逃过一劫;他幸遇好人,从此落脚于异乡生儿育女,勤劳耕种;他天赋异禀,痴迷戏曲,曾把自己满身的艺术才华奉献给了乡村舞台;他情系儿女,却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家庭悲剧……失去儿子、妻子的双重打击,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一生得到的不多,却失去的不少,最终,他怀着对家庭、对妻子、对儿女的深深自责与愧疚,结束了自己悲苦而短暂幸福的一生,为自己的人生画了一个不圆满的句号。

喜伯过世近三十年了,他的尸骨早已随着流逝的岁月化为泥土。如今,在他家荒废的院子里,只有那两棵杏树还在,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树上依旧是花团锦簇,香绕全村,好似在告诉人们说:喜伯曾在这里生活过,这家的主人是喜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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