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上村
陕北有一首民歌里唱道:“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我的家乡没什么名,不过是晋南一个普通的村庄。论经济,比不上华西、南街;论风景,比不上婺源、宏村;论名气,比不上大寨、小岗。我外出上学和工作以后的许多年,给家里写信或填写各种表格中的“籍贯”一栏时,把“稷山县城关镇桐上村”几个字,不知写了有多少次。早年间,我们村南门外的照壁上有一副对联:
树绕山环万顷畦边皆瑞气;
民安物阜千家烟里自仁风。
这副对联写得很美,美得让人心生疑虑: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桐上村么?后来自己在心里把它理解为前辈先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就释然了。
“树绕山环”,倒不完全为虚。小时候写“我的家乡”之类的作文,总爱写“北依吕梁山,南临汾河川”。只是那时吕梁山植被很少,汾河水时常断流,与现在人们常说的“绿水青山、金山银山”差得太远了。
晋南缺水,十年九旱。我们村东边是一道沟。上世纪五十年代,县里组织各村民兵在那儿拦了坝,修建八一水库。据父亲讲,在他们小时候,村里常组织捞鱼,回来各家分,最大的鱼有一米多长。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上游来水变少,水库逐渐消失了。“菌子没了,气味还在。”我小时候,沟里尚有流水潺潺、芦苇茂盛。正是淘气的年龄,又没有课外班可上,我和小伙伴们常常沿着沟堰在芦苇丛中钻来钻去,用芦苇做成水枪,体验雁翎队在芦苇荡中打鬼子的情景。有时大家还用墨水瓶从溪水里灌起蝌蚪。
历史上,晋南在山西素称富庶——其实只是温饱而已。老人们常自豪地讲,即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里也没饿死过人。我们村里的土地大体还算平整,地块的名字也透出了农人对土地的深厚感情。一道沟往前分成两叉,起名叫“裤子裆”,这是取其形状;村东边高台的地叫“东疙瘩”,这是取其地势;村南略偏西的那块地叫“南斜(音xiá)”,这是取其方位。你不得不叹服先人们真是语言学家。顺便说一句,“远上寒山石径斜”中的“斜”,读作“xiá”,还用去查《广韵》?村里人一直是这么读的!
解放初期,村里只有几百口人,现在发展到上千人。其中,曹姓是大姓,其他尚有张、韩、王、李、何诸姓。论起来,有的是远支近派的本家,有的是或亲或疏的亲戚,有的是世世代代的交好,人与人总能攀上点关系,犹如一个超大的家庭。亲不亲、故乡人。五叔说过:“走南闯北见了那么多人,还是咱们村的人看上去最顺眼。”
村里从北到南有一条街,只有几百米长,在桐上村的地位大体相当于北京的长安街或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长安街”的北边和中间各有一棵槐树,几个人才能抱得过来,应该有上百年历史了。这里是村民的社交“沙龙”。到了饭时,乡亲们端着饭碗来到树下,边吃边聊。夏天的晚上,大家拿着席子出来在树下乘凉,一些叔叔伯伯专爱讲鬼故事,吓得我们不敢回家,总害怕街门后边会钻出什么鬼怪来。如今,当年听故事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农家四季无闲时。桐上村人最大的特点是能吃苦,除了常规耕作,夏天卖西瓜、冬天卖辣椒,在周围村庄出了名。后来兴办了各类企业,男女老少又纷纷到企业打工。我的一位表姐,媒人想介绍她嫁到我们村,表姐赶紧推辞:我可受不了那份苦。同学张君,前些年组织人到非洲搞劳务输出,我们村有不少人前往。张君对我们村里人的吃苦精神印象深刻,他说有位乡亲,还带了许多蔬菜种子到非洲种菜,大受欢迎。
其实,吃苦耐劳是中国农民的共同美德,不唯桐上村民如是。不过我自己耳濡目染,加上亲身经历,感受更为直接罢了。
我们村里人的另一个特点是喜爱戏曲,喜欢的剧种主要是当地的眉户。我与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喜欢《天仙配》而难以欣赏《天鹅湖》,也与村里的这种风气有关。前几年,热心人组织了一台眉户演唱会,家人给我捎来了光盘,我接连看了几十遍。演出的许多剧目,如传统戏《烙碗计》《闹书馆》,现代戏《红心朝阳》《把渡》,几乎成了绝响,即便在万能的网络上都难以搜到。虽是乡村“把式”,水平却专业。爱虎叔表演《一颗红心》中的潘发家,我觉得演技就很不错。俊英婶那几天嗓子不舒服,听说要录像,坚持上台,颇有点“轻伤不下火线”的意思,虽然唱腔受些影响,但动作神态依然能看出当年“角儿”的风采。
父母亲已离开村子多年了,他们偶尔还回村里,或者照看照看老宅子,或者参加乡亲们的红白事。我有二十多年没回去了。有时跟孩子说起农村的事情,他很是神往,总想看看传说中的桐上村是什么样子。去年国庆节期间,我们全家人去稷山北部的云丘山旅游,返回时从村旁路过,时间实在太晚了,就没来得及回去。我只好学杜牧《清明》诗里的牧童,给孩子“遥指”了一下桐上村:“你看,从这个路口下去,五分钟就到老家村里了。”
张振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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