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3-31 16:48:02

父亲的春天(散文)——赵光华

小时候,我怕父亲,而现在,父亲怕我。

过去我怕父亲,因为他是一家之长,是老师,是校长。现在父亲怕我什么呢,我也不明白。父亲跟我进城以来,和我说话总是磕磕巴巴的,像一个没有完成作业的小学生。

我的小家留给父亲的卧室只有十平方米,还不如老家的厕所大。我很惭愧,把父亲从老家宽敞的大院子囚进京城这个小笼子,父亲蹑手蹑脚,好像手里永远捧着一个易碎的玻璃鱼缸。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父亲和我们交集却很少,等我们吃完饭他才回来吃,他从不看电视也不玩手机,偶尔戴上耳机听听家乡戏。他的目光总是粘在小区花池内一簇一簇的绿植上。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黑绿的冬青树中间,竟然夹杂着几棵偷跑到城里落户的狗尾巴草。

父亲师范毕业后分配工作,主动要求去偏远学校,一般周六下午才骑自行车赶几十里路回家。母亲是农民,家里还有十多亩田,春种秋收,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想让我请假帮她。父亲不同意,说再苦再累不能耽误孩子功课,他与别人调课之后挪出一天回家帮忙。父亲总是阴着脸,很少有笑容,就算过年也不例外。

父亲忙了一周工作,星期天想歇歇,母亲总是留一些体力活给他,比如磨面、担茅粪等。我家饲养不起牲口,重活就得靠人干,送农家肥到田里,把庄稼收回来都得靠人力驮运。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捡一些残破的盆盆罐罐,用来移栽田野里的花花草草。

我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靠前,这和父亲有很大关系,不是他多么用心辅导我功课,而是他的威严就是无形的教鞭,他的目光像一把利剑悬着,我不敢懈怠,只有考出好成绩,父亲的脸色才不至于更难看。父亲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们,就连一个慈祥的目光也吝啬。父亲说,老师的孩子就应该学习好。我和妹妹一路走来,不断修正自己的错误,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还算顺利。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父亲却从不惯妹妹,父亲周末在家,妹妹总是猫在母亲身后。其他时间,妹妹嚣张得像个梅花鹿,经常对我呵五呵六的,母亲说我是哥哥,是男人,应该让着妹妹。家里的“珍馐”大部分都让妹妹吃了,我总是打扫战场。上初中后,妹妹开始住校,脱离了父母管束,活像脱缰的野马,几次逃学都被逮住。老师不敢告诉父亲,母亲帮着妹妹瞒天过海,后来真相大白,父亲愤怒地摔碎了屋内所有的花盆,残枝败叶在地上打滚,屋子内一片狼藉。初冬,屋内已经生了炉火,妹妹被罚站在门外。母亲想去求父亲宽恕,但看到父亲喷着怒火的眼睛,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妹妹说,那次以后,她幡然悔悟,痛改前非,走上了正道。

我和妹妹考上大学,父亲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小学校长,他说我们考上名牌大学,就是他的尚方宝剑,让他在学校八面威风,老师都自觉服从父亲的领导,说他能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就一定能把学校管好。他对好学生印象不深,对调皮捣蛋的学生却特别关注,现在经常有学生来看他,他一直认错人,把学生的名字张冠李戴。

父亲好像来北京后才开始怕我们。媳妇问,是不是她的原因?媳妇是南方人,是我大学同学,我家基本上是她说了算。她在一家外企工作,性格泼辣,雷厉风行。尽管我们身居陋室,尽管南北方生活和饮食有差异,但是她明事理,处处尊敬父亲,我也理解她的难处。

母亲去世后,我就开始劝父亲跟我一起生活。任凭我磨破嘴皮,他就是不愿意离开老家,最后是媳妇出面做工作,才有所松动。我想他大概是抹不开儿媳妇的面子。父亲70岁以后,孑然一人,孤苦伶仃。妹妹首先看不下去了,父亲越来越苍老的身影让她放心不下,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一辈子良心受谴责。妹妹在电话里哭了,她说,哥,如果你有困难,我接咱爸来深圳跟着我生活!媳妇说,赡养父母,儿子责无旁贷。就这样,我抢在妹妹前头把爸爸接到身边。

母亲在世时喜欢种树,两棵槐树看守着大门,前院的两棵泡桐绿荫如巨伞,后院的三株蛤蟆枣树一字排开,墙角还有一棵矮石榴树,果实成熟挂满枝头。巷里孩子们欢呼雀跃,我和妹妹成了孩子王。后院还有母亲开垦出的两畦菜地。碧绿的菠菜、红彤彤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春夏两季不用花钱买菜,我家的小饭桌总是被母亲调配得五颜六色、清香四溢。

父亲喜欢绿植。那时候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花草,父亲就在盆里点几粒玉米、小麦。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不几日,满屋都生长得绿盈盈的,好像春天的田野。

一个周末,父亲放假回来,解开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绳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纸袋子,好像双手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他顾不上吃饭,找出一个废旧塑料桶,栽植、培土、浇水。他说,吊兰随便插一枝就能成活。我们这才知道此种像稻谷叶子的绿色植物叫吊兰。吊兰的繁殖能力极强,没有几年就占领我家屋子的大部分空间,简陋的房屋里外挂满了绿色。

父亲退休后,把侍弄花草当正事,这里移栽一棵,那里种上一盆,父母的房间,我住的大炕周围和妹妹的闺房,都被父母绿化了。参加工作后,我和妹妹住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只要我们回家住,父母就会提前几天清扫房间,蓬勃旺盛、水盈盈的吊兰就摆在显眼的位置,偶尔还有一些廉价的绣球、绿萝、月季点缀其间。

父亲刚来北京,我们怕他不适应,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陪他逛遍京城的大小景点,带他去吃北京烤鸭。媳妇工作忙,但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父亲在家里找不到活干,就去小区转悠。他不善言谈,融不到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中间,总是一个人坐在花池旁发呆。我们早上起床,父亲早已出去晨练,不到吃饭时间不回来,晚上遛弯回来就钻进他的小房。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媳妇说,她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尴尬——父亲可能憋着大小便,等我们睡觉后才用卫生间。父亲上卫生间不发出一点点声响,甚至还把使用卫生间的痕迹清除得干干净净。

这样下去怎么行啊!我忧心忡忡。

村里人都说老校长含辛茹苦把儿女培养成才,现在两个孩子争着养父亲,是村里后生们学习的榜样。现在他跟着儿子去北京真是享福喽!听到这样的话,我面红耳赤,羞于应答。

高层住宅里,空气都是凝固的,名贵花草也长不出父亲眼里的春天。

快要过年了,父亲显得闷闷不乐,我估摸他是想家了,媳妇过年要回南方娘家,我要值班,我不知道该怎么安置父亲,老家的冬天要靠生炉火取暖,父亲一个人住,更让我担心。

过了腊月二十六,一脚就踏进了年的门槛,父亲终于憋不住了,他神情黯然地小声嘀咕,那些花草没有人浇水,大概都渴死了。

我打电话给堂弟,让他过年这几天一定替我照顾好父亲。父亲得知回家的票已经订好,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头天晚上他一夜没睡,不知道在房间里鼓捣什么。我提前把买好的烤鸭和果脯装进旅行箱,让他带回去,他不习惯用拉杆箱,把所有的东西倒腾到一个蛇皮袋里。我说,现在谁还用这布袋啊,这样回去不是丢你儿子的脸吗?父亲看我有点生气,又把行李装回行李箱。

过了正月初七,我催父亲返京,父亲说,等过了元宵节吧,家里的亲戚还没有走完。那些枯萎的吊兰浇了水,又活过来了,屋里生了钢炭炉子,这些花草还要缓歇一段时间。

父亲磨磨蹭蹭,一直不肯返京。我在电话里说:爸,你不敢给儿子添乱啊,你知道我有多忙吗?每天还得操心你。父亲说这些花草让他放心不下,他得安顿好这些生命,虽然天气暖和了,但是不给它们定期浇水、见阳光,迟早会死的。

我只好请假飞回去接父亲,他无奈之下,开始收拾他那些破烂,从早上一直到午后,还没有妥当。我说,再晚,就赶不上飞机了。他一直盯着这些花草,进进出出里屋外屋,我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他让我把所有花草都集中搬放到门房厦子下,他拿出一个相框放到花草中间,然后小心地擦去相框上的灰尘,母亲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他说,我们都走了,你妈在家孤苦伶仃,让这些花草陪着,她就不会寂寞了,她侍弄这些生命几十年,对它们有感情了。

我瞬间泪奔,转过头,点燃一根烟,快速地吞吐。烟雾在花草间痴痴缠缠,迟迟不肯升空,似乎也留恋着什么。

回到北京,已是二月末了,后海边上的柳枝泛绿,白白的杨絮飘落如雪。父亲依旧安安静静地和我们一起生活。他还是经常对着小区花池内的冬青树发呆,他一定在挂念那些花草,还有几十年相濡以沫的母亲。

我委托堂弟帮我照看父亲种的那些花草,要他定期浇水、施肥,并且隔几天发一段视频给我。今天的视频里,门房厦子下所有的花草都吐出了新绿,母亲在绿盈盈的花草中朝我们微笑。父亲也笑了,而且是开怀大笑,这是他开天辟地头一次。

京城的春天到了,父亲的春天也开始蓬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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