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3-31 16:49:02

舅家 (散文)——张振东

在老家晋南,人们习惯于把“姥姥家”称作“舅家”。旧时农村的亲戚林林总总,舅家无疑是最重要的一门,不少孩子干脆就是在舅家长大的。如果说“连他舅舅都不认”或“连舅家门都不认识了”,这几乎是对一个人忘本的最严厉的指责。我自以为还不是忘本之人,但舅舅家门确实不完全认识。因为已经多年没有回去,几位舅舅也早就盖了新房。

舅家村子叫中社,在我们村的东北方,再往北就是郭兰英《人说山西好风光》里唱到的吕梁山。那一带的村子地势较高,被统称作“上村”。“上村”的方言自有其特点,与我们“下村”人说话较直而冲不同,比较婉转悦耳。有时在千里之外偶尔见着“上村”的乡亲朋友,听他们说话很是亲切,“我舅家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儿”。还有一阵儿,我闲得无聊,上网看地图,我们村到舅家的直线距离也就两千米,但小时候去一趟,无论步行、骑车,抑或坐牛车,翻沟上岭,还是很费事的。农村毕竟不同于城市,地图放大到极致,也不过几条线而已。卫星地图则干脆就没有——村庄实在太小了,连卫星也不屑于拍照。

我对舅家最深的印象还是池泊旁边那座老院。老院的门楼上刻着两个字——“凝瑞”,意思是家居宝地、凝聚瑞气。我在门口玩儿,走来一人,盯着门楼边看边感叹:“这两个字写得真好,端——泥——”方言中,“疑”读作“泥”。我心里说,“端泥”?还“挖沙”呢!两个字错了一对儿,外带顺序颠倒,这水平也真够可以的。

小时候每年总要去舅家几次。最隆重的自然是正月初二,那是当地回娘家的日子。一天时间里,要在三个舅舅家各吃一顿饭,多是火锅、饺子,吃到最后,再美味的食物也难以下咽了。除此之外,麦收后走“麦罢”,逢上中秋节和长辈生日、表姐表兄婚嫁等也都常去。有时走在舅家的街上,路边的闲人会指指点点:“这是老秦家的外甥吧?你看,长得跟那谁多像。”

大舅多年在村里教学,家里有不少书,印象深刻的是《十万个为什么》,我似懂非懂地翻过。其中,数学卷里有一节介绍“莫比乌斯曲面”,这个拗口的名称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大舅家后来新盖了房子。有一年春节,门口春联写的是“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它不同于常见的歌颂政策或是企盼致富的春联,所以一直令我印象深刻。多年未去,有时想起来,竟觉得大舅家门口真有一片杏树林似的。

这几年,大舅三舅都来过天津,虽然是短短几天,毕竟甥舅可得一见。大舅来时,我很想听他聊以前的事情,可刚刚开个头,就因为另外有事匆匆而散。送三舅在北京西站上车回老家,我请他有机会多出来转转,三舅说:“这次出来,烤鸭也吃了,天安门也看了。就行了。”二舅则是长得一表人才,少言寡语,屈指算来,二十年没见了。

最近读了大舅写的回忆文章《我和我的家人》,又唤起了我对舅家的记忆。在农村,许多人家里供有牌位,上书“供奉某门祖宗三代之神位”。三代指父亲、祖父、曾祖父,这是最亲近的先人。再往上追溯,一般就不及亲见了。大舅所写的家人也是以三代为主。其中提到的外祖母及两位外叔祖父,他们都勤劳善良、孝亲爱幼,我接触也多。他们或许能成为另一篇文章的题材。

外祖母如那个时代的许多农村老太太一样,没什么文化,但脑子好,家人和亲戚的生辰、忌日都记得一清二楚。她还记得不少戏曲唱词。她给我们讲《花亭会》中张梅英质问高文举:“请的名师哪一个,梅花篆字谁教成?”我心中一直疑惑:字怎么还会“转”呢?她讲《三对面》中包公一见陈世美,说:“我看你左眉高来右眉低,家中必定有前妻。”后来,我跟别人说着话,常一走神,就研究起对方的眉毛高低了。

大舅的文章从光绪三年山西大旱写起,时间跨度超过一个世纪。祖上五口人带着一个碗、三双筷子,逃荒来到中社这个村庄,经过百年繁衍,成为一个大家庭。这期间,国家内忧外患,家族的苦难兴衰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灾荒年代动辄出现“绝户”,战乱时期死个人如草芥落地,看得人心情颇为沉重。但偶尔也有轻松的话题,如外曾祖父(母亲的祖父)心地善良、慷慨大方、乐于助人。有人评价说:现在不时兴挂匾了,要是时兴,可以给老人家挂一个“阖村匾”。据说“阖村匾”必须全村都同意才行,如果有一户通不过就不能挂——这大概比联合国安理会通过某些国际问题决议还要难些。

大舅的文章里不止一次提到,许多先人劳苦一生,却没赶上后来的好日子。这种遗憾几乎每个人都会有。欧阳修在《泷冈阡表》中就有“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的感慨。实际上,以往的中国农民哪里有什么离休退休,只要还能动弹,必然以下地劳动为本分,所以基本上是谈不到“养”的,哪怕是“薄养”。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所幸外祖母及几位舅舅都赶上了盛世年代,海晏河清,衣食无忧,人丁兴旺。大舅甚至还有桑榆著文的雅兴,真是可喜之事。只是不知道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外甥”,哪天能再吃上舅家的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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