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4-9 09:33:43

大河之津访高禖

大河之津访高禖

沿着黄河岸边,穿过沙峰翠林,远远地,就望见了那殿宇飞檐上流动闪烁的五彩琉璃。

是这里吗?传说中高禖的居所。

位于河津市连伯村的这座高禖庙,虽然建筑规模不大,却源远流长,全国罕见。与众多庄严肃穆的庙宇不同,它自古就以“自由恋爱的官方指定场所”著称。因为这里曾是古帝王祭祀求子的场所,而其供奉的高禖神,就是最高贵、最原始的媒人鼻祖女娲。她把抟土造的人和用藤条泥浆洒出的人两两相合配对,使他们组成家庭,自行繁衍,因此被奉为“媒神”的始祖,名曰高禖。

女娲,是关于母亲的一个古老记忆。她是遗留在每一个中国人身上共同的基因,是我们互相确认彼此信任的暗语,谁不是从小就听过了女娲造人的故事?但这里的女娲,不仅是创世神、救世神,还是“爱之神”,无涯的沧桑和光阴里,是她,悉心妥帖地佑护着人间爱的欢喜。

站在山门前,除了欣企,还有一点情怯,仿佛要揭开人类前世今生关于爱情的秘密。

高禖庙坐北朝南,布局紧凑。南北中轴线上依次有戏台、香亭、献殿、正殿、配殿,东西两侧有偏殿。山门两侧建有钟鼓楼,亦叫山环和水带。

进山门,经舞台,过香亭,有古朴石碑十三通。

仔细看下来,从元、明、清直至民国十七年,所有碑刻都是追溯重修,没有确切的祠庙始建年代记录。最早重修时间的记载是元代至元廿九年(1292),重修碑已失,在山门石礅侧面由重修工匠刻下了“至元廿九年重修石匠郑守庆”的字样。

想起小时候,妈妈讲故事的开场:“从前,从前呀……”难道说,高禖庙的来历也像那些故事一样,苍茫遥远得无可追寻?

嘉庆廿四年(1819)“重修后土庙碑记”系连柏村郭步云撰文。世代生活于此的他,在碑文中也不能不慨叹:“考庙中古碑记传自宋元以来皆言重修不知肇自何时盖庙之建于兹土也故不知历几千百年矣。”

无论远古还是今天,人类对自身来处的探究和想象从未停止。村中老人们说,高禖庙内曾有一株古柏,树干中空,树径六围以上。树干中心长出过一桑一椿,昔谓之“柏抱桑椿”景观。而据中科院考古所对保留下来的一个残存侧根用同位素碳十四测定,侧根也在三百年以上了。河津根祖文化的“根”系之发达于此可见一斑。但一直到2006年“乐楼柱子祀”的发现,有关高禖庙的历史研究才有了更为可信的史料。

这是一段令人唏嘘的历史。

1976年10月,高禖庙所在的连伯大队拆除高禖庙八角乐楼建设供销社和学校,却在西山墙通天柱下段发现藏存约1.5米长、20厘米粗的八角形柏木柱子,上面写有条条毛笔字。当时在场的人有张小马、王本立、许宝发、许焕禄等,但大家都看不懂,就请来乡贤郭用青先生给木工师傅作了解说。郭用青系郭步云之后人,1933年任绥远省郭县等县的县长秘书,1937年日寇侵占绥远以东数县后回乡避乱,后担任过阳村农业中学承办人、河津第四中学语文教师。1960年回乡务农,1994年逝世。2006年春节前,郭用青的孙子搬家时,在旧书本中发现一个本子,本皮上用木工画笔写有“乐楼柱子祀郭用青手抄”的字样。经辨认,上述“乐楼柱子祀”确系郭用青老先生于1976年手抄,所抄八款,除“大清嘉庆廿四年己卯乐楼后移三步”有碑文可证外,其余七款均系新发现。

写有“乐楼柱子祀”的八角形柏木柱子早已被毁,被曲折保存下来的祀文是:

时夏禹庚辰后土村拜祀

仲康丙寅年诵曰皋庙

商汤丙申大祀祭拜诵曰高禖庙

周名发丁卯仲春祀建乐楼

泄心甲辰年重修

魏黄初三年再此修葺

晋惠元康再此重修

大清嘉庆廿四年己卯乐楼后移三步

按照“乐楼柱子祀”的记述,在夏禹庚辰年,即公元前2067年有一次祭拜活动,这说明距今4000多年前,高禖庙就建于兹土,生活在此地的先民们祭拜高禖的活动已经有了简略的文字反映。

著名历史学家葛剑雄在《黄河:河流伦理与人类文明的延续》中写道:“在中国历史上,在人类文明史上,黄河不是两个简单的汉字,也不仅仅代表一条河流,而是一种文明的代表,是人类文明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是由于黄河流经世界上面积最大的黄土高原,特别是黄河中游。正是长期水土流失形成的这片黄土地,在早期人类缺少工具的情况下是最便于开发的。”根据山西省社科院孟繁仁教授对女娲氏的研究,“女娲不仅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艺术形象,也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女娲的主要活动舞台在黄土高原山西晋南一带”。

而河津地域,与黄土和黄河均有着直接的浓烈的血缘关系。这里处于汾水与黄河交汇的三角地带,属平坦肥沃的河谷盆地,上古时期就有先民集居。在最早的夏代山西省的地图上,河津地域所标的称谓为“皮氏”。“皮氏”所在的晋南地域,在夏代以前一直是尧舜禹活动的中心,禹的儿子启就是以晋南为中心建立起了我国第一个统一的奴隶制国家政权。《史记·殷本纪》记载:“商祖乙迁于邢,音耿。近代本亦作耿。今河东皮氏县有耿乡。”河津县志记载:“商祖乙自相迁此,为王都,凡七世。”

当时,高禖庙不仅是商朝京郊一个繁华之地,也是著名的关西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山西省著名学者乔鹤仙教授考证,高禖庙所处的连伯是河津“最古”的村寨,“烟火千家,村落十里”,往西南十多里,是葫芦滩渡口。由于地势平坦,黄河河面宽阔,水流平缓,葫芦滩曾是古代重要的交通要冲。明万历十八年碑文载“连伯村前有关西古道,乃山陕之通衢,秦晋之要冲也”。

部族与国家,需要人丁兴旺。在这样一个政治、经济中心,设立一个皇家郊祭活动的场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当时,黄河河床深,河水大而清;汾河碧波荡漾,清澈见底,两岸湖泊密布,风景如画。《礼记·月令》中载:“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周礼》卷十四,地官司徒篇,媒氏条记载:“媒氏,掌万民之判。凡男女成名,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中春之日,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无夫家者而会之。”由此可知,高禖不仅是媒神,而且推行的是男女自由恋爱的婚姻制度。每逢农历三月十八女娲诞辰,上至皇家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穿上新缝制的春装,倾城而出,从高禖庙祭祀出来,或到山谷采摘兰草,或到水边嬉戏洗浴,或到郊野宴饮行乐,两情相悦,与子偕臧,一切都是那么天真、那么自然、那么浪漫!

“中春之日,令会男女”。在上古岁月的风俗画卷中,“这些会唱情歌的古人,比亚当夏娃活得潇洒。《诗经》里没有诱人上当的蛇,只有喜欢说媒的关关雎鸠。”这是现代诗人洪烛的浪漫,而诗三百,流传的是祖先的爱情。

“士与女,方秉兰兮”“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大地回暖,鲜花遍地,一对情侣手持香草,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美女如云,只有一位能让我动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谷则异室,死则同穴”,爱情就是这样的忠贞不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率直大胆,是两千多年前的野蛮女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那时候的中国人,并不认为性是一件见不得人的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少女与吉士一起走向密林深处,不忘提醒:轻轻地走,慢慢地走,不要急躁,不要碰我腰间的围裙,不要惹那黄狗吓人地汪汪叫。

还有河边的蒹葭,因为“在水一方”的伊人和守望,成为古典的爱情植物,至今葳蕤茂盛。

那时候的爱情,泼辣而鲜活,动人而自然,充满了生命的欢欣。所以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但爱情的航船,渐渐遇到了漩涡和暗礁、惊涛与骇浪。

“仲可怀也;父母言,亦可畏也。”这时,少女的畏惧中还包含着希望。“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已经是大声的抗议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是悲恸难抑的告诫和控诉。“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这是对现实残酷和人心易变的深刻洞识,两千多年后依然令人震撼。

当初女娲造人,是有点随意吧,她大约也没有料到,人生在欢歌笑语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灾难苦忧。献殿前不息的香火,是人的祈求、盼望和感激,又何尝不是她日夜悬着的一颗心?原来,她不光造了人,也为自己造了一副永不能卸肩的重担。为了人类繁衍,她“祷神祠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缔结了婚姻,但无子嗣,于是她又演化成生育神。

高禖庙正殿东侧有一块“状元匾”。相传清雍正年间,陕西韩城王君路经河津,在高禖庙上香求子,次年得儿王杰。王杰37岁高中状元,为报恩还愿,为高禖庙题了“人初性善”的匾额。有状元作宣传,到高禖庙求子之人自然是越发热闹。嘉庆碑文描绘庙会之盛况:“每岁三月十八圣会之期,邑中士庶,谒庙者纷至沓来,人摩肩,车击毂,庙内几不能容。”

千百年来,古老的高禖庙被民间传说得特别灵验,也因此香火长年不衰。高禖庙正式的祭祀活动包括三项:一是迎神,即组成百人迎神大队仪仗工整、威武庄严地把娘娘从大庙内迎出。二是游行,用八抬大轿抬着神像在各村游行散花。三是祭祀大礼,连伯村近千户人家,传说原家是高禖的娘家,马家是她的外祖母家,四合村一带是她的外曾祖母家。旧时每年的三月十六,各家都要请高禖出庙走亲戚,即把社龛抬出庙来,放到各家敬神的地方,停一天,搭台唱戏闹红火,以示庆贺,次日再鼓乐喧天地送回献厅,接受祭祀大礼。这样一年走一家,三家依次轮流,称之为迎神“走亲戚”。现时多在村内游行一周,当日即返回庙内祭拜。

除了正式的祭祀程序以外,民众个人自发性的拜神求子也热闹非常。原来高禖庙的香亭是用四根通天石柱撑屋厦,据说四个柱就是当年女娲为了巩固地势“立四极”而断的鳌足,其中一柱础隐雕有男根石雕,反映着初民的生殖崇拜。凡求子谒神的妇女,虔诚地敬香后,要念念有词地沿柱础顺转三圈逆转三圈,然后默默离去。如来年得子而灵应,就必来给禖神还愿。如今献殿东侧墙还嵌置有清代温俊杰壮年求子得偿还愿碑碣一通。可惜原来四根石雕通天柱已不复存在,只留有四个明清雕饰的柱础。

神话和传说,是远古先民给我们留下的历史踪迹。几千年来,从传宗接代、优生优育、维系婚姻家庭道德礼法延展到寻根拜祖、祈福消灾等,高禖,这位威力无比又温情脉脉的著名演员,抚慰佑护了一代又一代子民。至今,每逢庙会,还有人为了烧凌晨的第一炉香火,不惜彻夜排队等候。这是人对神的迷信、敬畏还是人与自己的对话呢?也或许,只是我们悲苦无告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声“母亲”。

如今,作为华夏民族婚姻生育文化的“活化石”,高禖庙已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座建于黄河岸边沙峰之上的庙宇,千百年来风沙不入,洪水不淹,即使在唐宋时,飞沙一夜之间刮埋了周围九里十八村,她也安然无恙。传说庙内有三颗宝珠——避风珠、避沙珠、避水珠。其实这是人们的良好愿望,科学的解释是庙内精巧的建筑布局,比如,正殿和献殿之间的东西通道呈西宽东窄,献殿和东西配殿之间的南北通道呈北宽南窄,当地多西北风,这种设计,有利于通风,因而避免了风沙积淀。创作于清末民初的壁画作品现存510平方米,有158个人物,57幅图,其中,献殿东西两侧墙壁的壁画艺术成就最高。分别画的是大禹开凿龙门、后稷教民稼穑等苍茫古事和高禖之祭盛况。画中人物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具有很强的时代和地域文化特征,体现了民间画匠高超的技艺。

近年来为扩大旅游资源,当地村社又增加了农历九月十八为庙会日,每年的祭神、拔花、拜石、上香、卜吉、演艺等活动也演变为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吸引了海内外游客前来瞻仰拜谒,台湾道教地母至君团等民间团体多次到高禖庙寻根问祖,并募捐善款修复庙宇。

庄重慈蔼的高禖神,依然端坐在她当初造人的地方。那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故乡,无论你走了多远,无论你离开多久,她永远在这里,与黄土、与黄河、与岁月一起,等待你的归来。原来,爱神就是母亲的样子,一旦有了子女,就再也放不下那一颗佑护周全的心。

张娟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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