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九岁的姐姐(散文)_郭益人
清明上坟,多是后辈对前辈的悼念和告慰,悼念前辈的养育之恩或丰功伟绩,告慰前辈后继有人或事业有成。而在我这里,又多了一份对同辈亲人的痛惜与思念……小荣姐姐生于1952年,如果健在,现已是71岁的老人,可她只活了9岁,生命定格在童年。如果说人生短暂,那么对她来说是人生瞬间。就是这转瞬即逝,她也像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明亮的轨迹!
小荣姐姐天生丽质、聪明伶俐,身勤手巧、懂事知礼。观其貌,有人称她是“天仙女”;论其能,有人称她是“小大人”,爷爷昵称孙女是“妇联主任”。可她偏偏生不逢时,幼稚的童年,就注定了艰辛与操劳。
爸爸解甲归田,没了薪水;妈妈体弱多病,难以负重。贫病交加的爸妈要拉扯大多子女是很艰难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是幼童的小荣姐姐,就像成人一样为爸妈分忧解愁,想用她那稚嫩的脊梁支撑家庭“一方天”。
爸妈下地干活,姐姐在家看管我和弟弟,还兼做饭干家务,把样样活儿干得井井有条。
我家挖野菜、撅苜蓿的主力是姐姐,她常常提着竹篮早出晚归,沟沟洼洼都留下她的脚印,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身影。她用那双小手从土里抠呀抠,抠着全家生存的希望。手指磨破了,钻心的疼,她也不停歇,直至把竹篮装满才满意回家。长时期机械的撅苜蓿动作,使得她的右手食指变形弯曲了,再也展不直了。这些她全然不顾,因为她晓得手疾要不了命,而一天没有野菜和苜蓿,就会断了全家人的口粮。
然而,尽管姐姐懂事较早,但儿童贪玩的天性,使这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偶尔也有“失职”行为。
有一次,姐姐领我上地挖野菜、撅苜蓿,妈妈以为今天两个人收获会更多,可我顽皮地让姐姐陪我捉迷藏、抓蝴蝶,影响了正事,野菜、苜蓿收获甚少。
妈妈见状,脸色不对了。向来心疼女儿,没动过女儿一根手指头的妈妈,这次发火了!她摔了篮子,打了姐姐,哭天喊地,明天一家人吃啥呀!妈妈看似抱怨女儿,实则是怨恨自己无能为力。她思来想去,本来就因生活艰难而厌世,这会儿彻底崩溃了,就向村西的滚滚黄河走去……
心有灵犀的姐姐赶紧叫来和妈妈要好的婶婶,一道追赶寻找妈妈。姐姐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喊:“妈妈!妈妈……”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继续喊……
急切而凄冷的呼叫声,在空荡荡的荒滩回响……妈妈听到女儿的声音,面对将要吞噬自己的河水,却步了……
看见愣在河边的妈妈,姐姐飞也似的跑过去,跪下,紧紧抱着妈妈的腿,声泪俱下:“妈妈!小荣再不贪玩了,我听你的话,再不惹你生气了……妈妈!你不能走呀,我们不能没有你呀!咱们回家吧……”
黄河呜咽,寒风萧瑟,姐姐的声声乞求,婶婶的句句劝说,妈妈心软了,心碎了,蜷缩下来,抱住膝下哭成泪人的女儿,心疼,心痛,怨恨,悔恨,泪水浸湿了衣襟……
第二天,姐姐闻鸡起床,借着月光悄悄出去了。当姐姐提着满满一篮苜蓿、野菜回来的时候,看着她满身泥土,沾满血迹的小手,我们全家人哭成一团。这是她在悔罪吗?这是她在补过吗?不是!这是负责任,这是有担当!鲜嫩的苜蓿野菜向饥饿的家人散发着一阵阵醇香,可谁也咽不下这伴着苦涩的家常饭。
姐姐虽不是叱咤风云、顶天立地的人物,可我们这个家实在离不开她呀!
1960年冬,姐姐患了伤寒病,持续高烧,昏迷中还念叨着荠菜、苜蓿、白蒿苗……在不医治就不能康复的情况下,爸爸请来了公社卫生院的一个医生。诊断毕,医生撂出一句话“这病你们看不起!”转身就走了。确实,我们家一贫如洗,无有分文,连吃的都没有,哪有钱看病?爸妈不死心,又找到医生问需要多少钱,医生说需要七八块钱。区区七八块钱,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呀,一个维系全家人的生命呀!
爸妈求助于信用社,想贷款为姐姐看病,信贷人也撂给一句话:“你们光贷不还,不能再贷!”撂话,好比撂砖头,砸凉了、砸碎了爸妈的心。可人家说得也对呀,我们这些年,三块两块的贷款累计已上百元,无钱还贷,失了信用,人家害怕呀!
看着姐姐被病痛折磨,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爸妈心如刀绞、心急如焚,再次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千千万,请来医生,许愿日后当涌泉相报。经诊断,姐姐的病情更加严重,越发难治了。
姐姐在弥留之际睁开了双眼,环视了一下这个穷困潦倒而她又尽力维持的家,最后含泪把目光停留在与我们相依为命的爸妈身上——她向爸妈告别,向兄弟告别,向人间告别,恋恋不舍地闭上了她那原不该闭上的双眼……
九岁的姑娘逝去,按风俗不顶棺材,不建坟茔。妈妈泪眼婆娑:“我们对不起小荣,到这时了,不管怎样都不能亏欠女儿……”爸爸从房屋顶棚上拆下几块木板,为姐姐做了副小棺材。腊月二十八,妈妈最后一次给姐姐洗了脸、梳了头,扎好小辫儿,穿上再有两天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抱着爱女痛哭一场……
家庭失去了一根“顶梁柱”,兄弟失去了一位好姐妹,爸妈失去了唯一贴心的“小棉袄”。
爸妈朝思暮想女儿,妈妈常常到掩埋姐姐的土崖下,用哭干的眼睛、重复的话语,倾诉着白发人对黑发人的哀思。
我们没有忘记姐姐,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永远保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不要看她年幼,可她给人留下诸多念想。时过多年,村里年龄大的,和我爸妈在一起常常念叨小荣。每年清明,上了祖坟,长辈都要叮咛一句:“记着给小荣上坟。”
我们记着哩,清明祭祖,绝不会缺少纪念姐姐。每每跪在姐姐坟前,我都不能自已,抽咽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我们的后代常听我们讲姐姐的故事,也为之动容。多年来,他们主动为未曾见过面的姑姑上坟。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最重骨肉情。
小荣姐姐在天有灵,我可以告慰她的念家之魂:这几十年,我们的祖国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们的家庭也有了较大变化,我们像全国人民一样过上了小康生活。哥哥从医,救死扶伤;我先从教后从政,现在退休,赋闲在家;小弟经商做生意,在曾只有两间房屋的宅基上立楼建房。爸爸晚年幸福,八十四岁,含笑辞世;妈妈饱享后福,八十六岁,无疾而终。请姐姐放心,我们的国,我们的家,犹如这清明时节的春光,充满生机和希望。我们的生活会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比一天、一年比一年更美好!这也是你的希冀和梦想,阴阳相通,你一定含笑九泉!
文到尾声,亲情未了,仰望星空,我看见了姐姐……你在天上,我在人间,我们遥遥相望,我们心心相印,我们骨肉相连,我们血脉相通。
“抚今追昔,泪且涔涔透纸背矣。”
姐姐啊,姐姐,您永远是我亲爱的好姐姐!姐姐啊,姐姐,下辈子我还是您亲亲的乖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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