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吃熬菜 (散文)_李立欣
熬菜是个啥菜?其实就是所谓的大烩菜,就像馍与馒头,吃起来都知道是啥,但从嘴里说出的词条在情感上还是不一样的。晋南人把那叫熬菜是在表述煮与烹,学名的大烩菜是在说炒与烩。说一样其实也一样,说不一样也差不了多少。晋之南,国之中,华夏文明的原点,烩煮而食应该可以穿越几千年,鼎食之家烹于鼎,洞居小民煮于陶,初始的吃法都离不开煮,那是人类烹食方式的基本操作,是饮食文化之远古雏形。
北方人就爱吃那一口,实惠、过瘾、随意、热乎,人间日子就在一锅熬菜中。
一
我家祖父善厨,村里人说他会做菜。那时候,东家娶,西家嫁,厨子帮忙不说钱,那叫情帮,之后事主得谢。一碗肉熬菜,四个鸡蛋,四个白馍,亲自托人送来,那叫意思。
农业社的时候,社员得在后半年折腾“水保”,祖父就在地里给大伙熬菜,村支书给他配了一位担水、生炉子的杂工,每天他们得给二百多个男人和女人做菜烧汤。那时候,馍馍和碗是大伙从自个家带到地头,挂在旁边几棵没有叶子的柿子树枝上,然后“战天斗地”。每天早上,懒太阳从东南角升起,冰凉得像月亮,土头土脑,不修边幅的样子,散着土黄的光,照在树上,照在一群馍布袋上,冷寂而幽默。灶火在棚里,棚子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些东倒西歪的炊烟,撩拨着深远而宁静的蓝天。
远处的埝头上插着一杆星火一样的红旗,一群人有时候映在朝阳里,有时候衬在黄昏中。当地棚子里的熬菜咕嘟成泡泡,工地上的人早已饥肠辘辘,腿也软了,劲也没了,支书一喊停工,大伙手里的家伙一放,黑压压从一边涌来。每个人都土头土脑,唯独女人头上的围巾还有些亮色,他们走到树下,各自解下树枝上的馍布袋,掏出馍,捏着碗,站着队,脖子使劲伸着,眼睛张望着棚子里的热气,听着叮咣作响的勺子声,闻着熬菜的味儿,时不时咽着口水。祖父手里的勺子熟练地磕着铁锅,一碗舀半勺,再添半勺,只看碗不看人,手臂在熬菜锅上重复着机械且单调的动作。
一阵喧闹过后,锅里的熬菜就剩下汤水了。于是,说话人少了,黑压压一群人蹲在地头,低着头,抓着自家的馒头,就着一碗熬菜,虽不能酣畅淋漓,但却能填饱肚子。最后半个玉米馍馍用手一捏,泡了。见了碗底,得喝汤,汤稀得像开水,但舀上两勺子喝了,头上会冒出热气。待身子暖和了,肚子舒服了,男人得抽上两锅烟,女人要忙里偷闲纳上一阵子鞋底,有人谝起古经,有人抬起“杠子”,使的都是熬菜的劲儿。祖父说,“水保”灶上的熬菜全靠盐,池盐虽粗吃着香,不管是萝卜,还是白菜,没个肉腥,其实就是个盐熬菜……
那盐熬菜我吃过好多年,从初中吃到高中,从四分钱吃到六分钱。自从吃了盐熬菜,我才知道熬菜还有个“大烩菜”的芳名儿。那些年,季节里有什么菜,大灶的锅里就熬什么菜,秋季里,不是熬茄子就是熬南瓜,萝卜白菜伴着冬天吃到春天。胡萝卜片片,白萝卜片片,偶尔熬白菜,没有粉条,更没有豆腐,白菜煮得稀糊烂,浸在黑酱油的盐水里,很纯粹,很无味,像曾经漫长的旧日子。春季,菠菜接替了最后一顿萝卜熬菜,在大锅里泛着新绿。大灶上开始了熬菠菜的时光,从绿叶吃到开花,吃到茎秆生筒,心怀虚心。夏季,解州盛产蒜薹,熬蒜薹,煮蒜薹,酸辣蒜薹。吃腻蒜薹之后,熬茴子白就要伴随同学一段很长的日子。茴子白不沾油腥,味儿的确有点寡,于是,豆腐乳就成了舌尖上的偶尔酱香。
深秋,黄叶翩翩如蝶飞,那种情景常常重叠着校园里大锅菜熬南瓜的记忆。一天,化学老师思路回转生得幽默,哼了一首打油诗:氢二氧,煮南瓜,出锅撒把氯化钠,一餐一勺盐熬菜,难见油星常念家……我们都笑了,他却没有笑,转身望着黑板,扭过头来一脸慈祥,继而口若悬河,忽而戛然不语,片刻沉默。窗外隐约传来杀猪声,于是,他缓缓说出一句:明儿个灶房可能是肉熬菜……二十多年后,当听到先生仙逝的消息,我依然可以清晰回忆起他幻觉“肉熬菜”的情景。
二
熬菜之美在于菜蔬之味中有椒盐调料之妙,有大肉荤腥之香。真正的熬菜是烧肉、粉条、豆腐和季节菜一锅煮,七杂八样一锅烩,看似简约,其实不简单。
上好的熬菜离不了五花肉。把肉切成片儿,料酒浸了,酱油拌了,大铁锅里的油一烧,倒入葱姜蒜炝了锅,漤了肉,上了色,花椒、大料、茴香、豆蔻、白芷、肉桂等粉状调料一撒,大铲子搅拌,入面酱,撒粗盐,肉炒七分熟,再把一筐子切好的菜倒进去,翻炒,加肉汤,续水,豆腐、粉条一放,大把精盐扣两勺,大火开启,锅里冒泡,香味撩起鼻子,罩起院子,窜到巷子,馋了一群红事白事的帮忙人。
一锅熬菜从旋风炉子上抬下,半斤辣椒面一撒,半炒瓢热油一泼,“呼啦”一声,味随声散,然后,青白相间的葱丝撒上两大把,大勺子在菜面上一匀一翻,只见红油漂浮、热气腾腾,一边是热馍,一边是肉熬菜,有香气,更有人气,那才叫过事。
早先,峨嵋旱塬上缺水,交通受限,菜蔬稀缺,可以熬的菜很有季节性。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这个季节晋南多山葱,山葱常种在埝头与田垄,春雨一浇,日头一晒,蓄势了一个冬季的山葱会直愣愣地窜出一丛茂盛青绿色,那种葱新鲜,葱味重,运城人把那叫红葱。红葱可以熬菜,它与豆腐、粉条和烧肉也是才子佳人般的绝配。那年二月廿二,村里唱王秀兰的戏,村长心盛得不知道让人家吃什么好,后来,王秀兰给村长说:二月里,烧肉熬红葱就美太太……
父亲的祖父是农历五月初的生日,那个时候是一年中最缺熬菜的季节。日子可以清贫,生日不能不过,哪怕是几碗熬菜。有熬菜就能上席,就能邀人吃饭。那些年,祖母常常在春季田间菠菜最盛的时候,把菠菜切成寸段长,趁太阳红红的,将菠菜摊在箔子上晒,晒干了后装进布袋里。待到五月,祖父到集会上割上一吊子肉,干菠菜提前在凉水里泡了,烩入豆腐,就可以熬菜,就可以上席。有时候,年景雨水好,地里的莴笋长得多,过生日还能熬莴笋。不管是熬莴笋,还是熬菠菜,几片猪肉总是那么香。
三
有人说晋南人就是吃熬菜的肚子,早点半碗熬菜,滋润;中午一碗熬菜,来劲;后晌一勺熬菜,恰好。熬菜,只要东西不少,火候美,常吃常香。有那么几年,每天上班,途经戏校,对面有个“绛州小吃”的小餐馆,老板是一位新绛老头,文质彬彬,面孔和蔼,餐馆虽小,但干净整洁。其中最让人回味的就是早餐的大锅熬菜。那熬菜正宗,虽然肉不多,但肉汤用得好,除了豆腐、粉条、海带、白菜,上面还有一层油泼的蒜蓉与辣椒,看起来很诱人,活做得很细致。那些日子,天天上班前半碗熬菜、半个热馍,回到办公室一杯清茶,脸上泛光晕,腰板有精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晋南,绛州一带的民间饭菜普遍比南县做得精细。自古物畅通衢之地,商贸发达,在吃上就有文化。如果说熬菜是火锅的前身,那么,“绛州火锅”就是把熬菜形体化,继而升级成一种颇有名气的地方美食。
西安人喜欢喝胡辣汤。虽说叫汤,其实是菜,是勾了芡的熬菜。那种熬菜的迷人之处在于牛肉汤与胡椒粉,汤汁恰如其分地裹在菜蔬上,是关中人唇齿间最家常的味道。某年夏初,客居长安,早晨睡到自然醒,独自下楼,寻入小巷,拐弯处有个人气颇好的早点摊,摊子上横着白字蓝底的布条幅——老赵家胡辣汤。只见“老赵”手持木勺,勺子底在吐着气泡的胡辣汤上踅上两个圈子,然后再在里面舀上一勺,高高地抬起,上下顿一顿,继而倒入碗里;之后,勺子底再在碗棱上似有似无地刮一下,顺口吆喝道:汤一碗,馍两个……那声音很关中,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恰恰好。
暖色的朝晖透过城市楼丛的缝隙,照在一方市井气十足的街头,旁边是一个个陌生面孔,虽影影绰绰,我却目中无人地用小勺撇着汤汁,舀着里面的土豆块、西葫芦滚刀块、茴子白叶片等菜蔬,就着丝丝甜香的硬面白馍,品着一种滋味,觉得那种熬菜很有几分“姿色”。我用勺子刮了碗底,最后意犹未尽地端起碗,伸出舌尖,舌尖顺着碗边划了个圈,唇齿麻麻香,肚里美咂咂。以至于经年后,去西安,总会刻意在清晨寻找那种街边的“关中熬菜”。
四
冬季是吃熬菜的季节。熬菜得有熬菜的味,而上乘之味是高汤,高汤有肉香,更有骨香,得小火慢工。当大骨头在锅里熬得有点酥,熄了火,澄上几个时辰,里面的汤就亮透了,一切看上去刚刚好。后半年,一只紫砂电煨锅,我可以把骨头汤做得清澈油亮,夜里放在低温的户外求得肉冻的感觉。居家还有几只模样尚美的砂锅,锅老大憨厚,铁灰色,朴实得像位村里大叔;锅老二,土黄色,模样有着几分禅意,品行不失家常,虽身有微裂,依然不离不弃;小锅,凝脂白,几分妩媚,几分妖气,像个摆设。
日子离不了熬菜,熬菜也离不了砂锅。家中的砂锅隔三差五与季节菜一起,混入豆腐、海带、粉条,姜片加了,葱蒜炒了,放五香,配汤汁,文火“咕嘟”一阵子,锅盖半掀,待气火温静,放蒜末辣子面若干,热油烹了,盖上盖子,放上垫子,端上餐桌。
阳光像水洗过一样,透过窗子,流进屋子。父亲背朝日头,花白的头发勾勒出一圈佛光,他红光满面,气色祥和,一坐在餐桌前,总喜欢吃上半碗熬菜。一个冬季,一家人白菜买了若干棵,粉条少了一布袋。
熬菜,熬的是菜,吃起来却是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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