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蓟_高海平
刺蓟前年夏天,跟随热爱长城的朋友们去晋北考察长城古堡。那次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桦门堡。该堡建在半山坡上,由于道路被冲坏,车子无法上行,只能选择徒步。好在都是常年行走田野的驴友,这几步路不在话下。我撩开长腿率先前行,走到半道上,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株鲜亮的花,略一迟疑,认出是蓟。在这草木稀少的山坡,一株蓟的出现非常刺眼。一根长长的茎秆托举着紫红色的花蕊,在强烈的高原紫外线的照射下尽情绽放着,让我联想到当年驻守桦门堡的将士们,他们在单调枯燥的日子里,看到这样绚丽的花时是什么感觉,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大发感慨呢?这里气候太干燥了,山坡上的草木因缺少水分而无精打采,独有蓟像将士一样,手中举着战鼓的木槌,擂响了整个山野,为寂寞无望的军旅生活平添了几分生趣。
一眼认出蓟是有原因的,晋南故乡的田野上这种草很多。蓟,刚长出来的时候,叶片绿绿的,很嫩,慢慢长高后,秆有细细的小刺,土话叫它刺蓟,性苦,可入药。嫩绿时,牲畜爱吃,尤其是猪。给猪挖草时,专挖刺蓟,运气好了会遇上一大片。
有一次打猪草,碰上了大片的刺蓟,喜出望外的感觉。柔软细小的腿,圪蹴在地下,寒光闪闪的利刃,直向刺蓟削过去,不深不浅,擦地皮削。这是削刺蓟的方法。一朵朵刺蓟与土地瞬间分离,刺蓟的生命消逝了。刺蓟的生命状态不是挖草的少年所关注的,刺蓟被镰刀擦地皮削掉的情景也不是孩童所能感受到的。孩子们关注的只是赶紧把筐子填满回家,或者就地玩耍。
由于过于陶醉在挖刺蓟的快感中,不小心被镰刀的尖划到了脚背,疼痛由脚背电击一般袭及全身,低头一看,有殷殷血液从脚背浸出。脑中迅速跳出母亲说过的话,刺蓟能止血。摘了几片干净的蓟叶,在手中揉碎,挤出绿汁来,摁在伤口处,捂了片刻,血还真止住了。原本要去水潭边玩泥巴,踅摸哪棵果树有果子的念头,一概抹去。写到这里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似乎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脚背上那道疤痕。
母亲看到我受伤了,又发现我用刺蓟汁捂了伤口,既怒又喜,怒我干活不小心,总要付出代价,平常我总是毛手毛脚不是伤了这儿,就是伤了那儿;喜我知道刺蓟止血。母亲加班加点熬猪食,以堵住圈里嗷嗷待哺的猪们的嘴。平时擀面的案板反过来用,剁猪食有专门的一把很钝的菜刀。新鲜的刺蓟在钝刀急切的节奏中,绿汁四溅,碎如烂泥。再用钝刀抄起碎烂的刺蓟,放入锅里,辅以部分麸皮、谷糠。大铁锅在柴火的加热中,沸腾了。煮啊煮,熬啊熬,特有的一股怪味弥漫了整个屋子、院子,马路上走过的人都能闻见这种味道。这种说酸不酸、说苦不苦的气味,甚至影响到我们的食欲,倒是激活了团团转的猪们一阵阵亢奋。一盆刚出锅的新鲜食物倾倒进猪槽里,猪们的长嘴巴立即插了进去,发出极度夸张的咀嚼声。这是饥饿年代留在我记忆里的深刻印象。
刺蓟疙瘩,是故乡对刺蓟长老了以后的称呼。叶子中间长出了长长的茎秆,头顶上是一朵艳丽的花朵,极像鼓槌,所以叫刺蓟疙瘩。这时候的刺蓟已经失去了猪草的功用,成为大地上被遗弃的植物,偶尔会被审美者所关注,多看几眼,但没人伸手去掐它,更不会折了带回家。此时的刺蓟疙瘩是自由奔放无忧无虑的,就像人一样,一旦进入这样的境界,就“从心所欲不逾矩”了。碰上刺蓟成规模绽放,也是非常壮观的,它不是花草当中的佼佼者,甚至归入不了花草行列,也不算药材行列的名角儿,黄芪、柴胡、连翘这些山野里的常见药材有人采挖,卖给药材收购站,刺蓟没听说收购。不过,刺蓟会成为乡人手头存放的冷方子,流鼻血了,或者像我那样身上被划破了,把刺蓟叶子捣碎敷在伤口,止血效果非常好。
多年以后,激起我写刺蓟、让我想起故乡土地上还有一种叫作刺蓟的植物,是由于前些日子回老家时,看到了它的身影,跟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就在想,任何事物基因的改变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甚至是不可能的。可能改变的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思维观念。刺蓟,是一株普通的植物,默默地长在某个角落。还是举着鼓槌、或者拳头一样的花茎,接受阳光的检阅,接受自然的熏陶。蝉在山野鸣唱时,它是无语的;蛇在洞中先把尾巴伸进去,慢慢把整个身子缩进去,刺蓟也看见了,并不稀奇;我在刺蓟前,用相机对其“咔咔”地拍照,刺蓟的形象精准地摄入了镜头,定位成永恒,刺蓟也没觉得多么不可思议。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在丛林中都是独立的存在。有些树木高大参天,比如榆树,长达几百年的年龄,有些小草低微,比如刺蓟,草本植物,春生夏长冬枯。有的植物把枝蔓扩张得很远,比如藤类,周围的树木花草深受其扰,植物们默默地习惯了这样的一种状态。草地上,刺蓟还能闪烁着几分姿容;森林中,守住一份阳光,通过光合作用,结构调理,分泌药性,就会成为一株有用的植物。
我从茂密的树林中走出,来到一座村庄,遇到几个在炎炎赤日下不午睡而玩耍的孩童,有意问他们,认识刺蓟疙瘩吗?他们看到我这张陌生的面孔,一脸茫然。我把路边的刺蓟指给他们看,均不回答,只是嗤笑,我也兀自笑了笑,不再打扰他们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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