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4-25 16:02:29

母亲的小米汤(散文)_胡勿珍

母亲的小米汤

关于母亲最早的记忆,是那年夏天在麦场。

大集体时候的收麦场面,是非常壮观的。广阔的晋南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麦田里,是一群甩着膀子大干的农民,我的父母就在其中。远处村庄里的高音喇叭不时传来严厉高亢的声音,那是大队长在作指示。烈日下的男人们裸露着古铜色的上身挥汗如雨,偶尔起身,擦一擦滴到眼皮上的汗珠,望一望遥不可及的地头,又开始了下一轮的冲浪——那无边无际的麦田,不就是麦海吗?那一垄一垄的麦子,不就是麦浪吗?已经到了地头的人们,打着号子给后面的人们鼓劲:“加油干呀么嗬嗨,加油干呀么嗬嗨,只听那一声嘁哩哩哩哩,嚓罗罗罗呔,加油干呀么嗬嗨。”

吃饭时间到了,几个人抬着一口大缸走向地头,人们从各个地块蜂拥而至。

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大碗,满盛了金黄色的小米米汤。大锅饭时代,米少汤多。捏碎梆干的黑馍泡下去,可以听见干馍馍吮吸的声音。

母亲抱着我坐在田埂,喂我喝碗底稍稠一点的米汤。一口米汤喝下去,我的嘴便再也不愿意离开碗沿。

那是一种淡淡的香,悠远绵长,执着地轻叩我的感官。我的认知在那一刻被唤醒,眼前的世界一片金黄,我的娘亲坐在金黄色的地头,那麦色的脸庞刻在脑际,还有那金黄色的晋南土地,以及金黄色的米香。

我们村地广且平坦,土质良好,种啥长啥,长啥啥好,但因为多为旱地,遇到暑天大旱,便有只撒种子不收粮之虞。然而老天饿不死有心人,村人便巧取夏秋之季多雨的特点,广种生长期短又耐旱的夏季小米。

小米又名稷粟,是上天赐给先祖的粮食。我可以想象先祖们捕猎归来,满身疲惫,在洞穴边围坐,用树枝架起陶罐、钻木取火的场景,也可以想象用陶罐煮出来的小米味道——那应该有土的味道、火的味道、夜的味道,还有荒野里所有植物的味道,满溢着原始的清香和氏族的雏形。

今天的人们煮饭多用电饭锅、电磁炉等高科技工具,但小米是恋旧的,火是小米的初恋,只有和火在一起,才能煮出浓浓的纯纯的香。

晋南人的饮食习惯是早起米汤中午面,又有大锅米汤小锅面的讲究,所以煮米汤必用大锅。尺五铫子,架大木柴,风箱拉起,风生火起,火苗舔着锅底,煨着锅里的小米,情浓似海的样子。须臾锅开,火便不再那么激烈,倒像是过日子似的细水长流了。灶膛里火焰微微,锅台上水汽袅袅,俨然一派高山流水夫唱妇随的和谐曲调。少顷,在竹箅子放上馍馍、切好的南瓜红薯等,那又是平淡岁月里的琐碎日常了。再半个小时,饭成,此时揭开锅盖,白气充屋,满室生香,拌上腌的碧绿韭菜萝卜,小米香糯,萝卜咸脆,当是一家里枝繁叶茂人强马壮的繁盛景象。

母亲烧米汤,爱在锅底放上红薯或者南瓜,米汤里带着甜,红薯里带着香,充饥抗饿又味美,是饥荒年的持家之道。母亲有时候也在米汤里面放上当年的蔓菁,汤里有微微的草药味。人们常说十月蔓菁小人参,也算是艰苦年代的营养餐。

山西人恋家,有“打死不离窝”的美誉,芮城古仁人尤甚。

饥荒年间,各地逃荒的人蜂拥而来,放学路上,常见有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肩背馍袋,沿家乞讨。我家人多粮少,全凭几亩小米艰难度日,母亲精打细算,只差要数着米粒过日子了。几个哥哥要去远处谋生,被母亲呵斥,亲亲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即使这样艰难,我家门外的大石头上,也经常坐着几个逃荒人。每到饭时,母亲便端着盛了小米米汤的面盆到门外,给那几个逃荒人吃。父亲拗不过母亲,看着饭盆长吁短叹,哥哥们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眼巴巴看着母亲把他们的口粮给素不相识的人吃,敢怒不敢言。母亲却说,凡有一线之路,谁舍得离开自家?他们想是在家活不下去了才出来的。米还是那些米,多添一瓢水,兴许能救人性命。

我不知道那些人最终是否熬过荒年,但我知道,那些饿干了的肚皮,曾经饱装了古仁人的温暖;那些饿慌了的舌头,一定记得古仁小米的味道。那是乡村土地上原生的悲悯情怀,散发着生命的华彩;那是生于斯长于斯难分难解的亲人的味道、家的味道。

母亲已作古多年,童年的小米香已经成为记忆中的木雕,古朴、温暖而深刻,不可磨灭,遥不可及。所幸娘家还在,年年新米下来,哥哥们总要打电话来,邀我去喝一口新米。看哥哥舍了天然气、电磁炉,点燃了炉火,坐上铁锅,搬一把小椅子端坐,专注于炉火渐旺,锅里水泡泛起,蒸气氤氲。这时的哥哥,早把一身铁骨,化做了娘一般的慈祥和暖,娘一般的平和喜悦,依稀仿佛村舍里绿树掩映,柴门半开,炊烟袅袅,母亲在夕阳里呼唤:“娃们,回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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