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头村戏(散文)_毕星星
村戏高头村的关帝庙坐落在东南,占地十多亩,是方圆村庄少见的大庙。关帝庙大殿坐北向南,有关帝塑像,大殿两侧壁画画的是三国故事,说明关帝的忠勇仁义。整个建筑基础全用石条,庙堂高巍。按照旧时的风俗,大庙都配造戏台。自古以来,唱戏就是为了敬神,戏台为敬神而建设,也就坐南朝北。
戏台看形制,一看就是清代戏台,自明清两代,戏台已经开始设围墙,分前台后台。高头村的戏台两层,础基一层,戏楼一层。石基,砖墙,硬山顶,前后台之间有木隔扇,前台左右两根青石柱,一柱擎天,架住大梁,石面裁得四四方方,正面嵌刻一副对联:治乱兴衰由此点破,忠孝廉节自兹流传。这本来就是剧场演绎历史的写照。
高头村戏台最特别的地方,是台下有卷棚。卷棚就是戏台前面一种有顶无围墙的建筑,为看客看戏遮风挡雨,在雨天村里也能唱戏。十六根粗壮的柱子,支撑起交叉的檩条,一架人字形大波屋顶,四面滴水。乡村戏台设卷棚,很少见。
戏台传说是我家高祖创建,梁上有记:立木人毕士元。那么到解放后,一二百年了。
这一代唱戏都是蒲州梆子,明末清初形成,也有几百年了。
请戏班子唱戏,请剧团唱戏,都在戏台。高头村是一个喜欢闹戏的村子,更多的时候,是村子里自家演出,唱家戏。
老一辈嘴里,经常听到民国时代村里唱戏的传说,那是和戏曲一样活在乡亲生活里的种种夸张的传奇。鼎鼎大名的王存才,孙广胜,花脸杨老六,乡亲们聊得津津有味。我的一些关于民国时代戏曲的故事,很多都是零星地从村里听来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闹戏,我就记得了。高头村能排演了登台的有折子戏《女绑子》《藏舟》《杀狗》《舍饭》等,大本戏有《秦香莲》《白玉楼》等。《白玉楼》是出了名的苦戏,能演三个多小时。乡村开戏晚,往往要到半夜才完戏。白玉楼数年漂泊历尽苦难,终于有了圆满归宿,打开苦节图,她向亲人倾诉满腹辛酸一腔悲苦。夜半万籁寂静,高头村的戏台前,黑压压的一群人大气不出,在倾听一个受苦人的故事。粗手大脚的人也有动情难受的时候。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传承,还是口传心授。没有本子,没有套路,没有曲谱锣鼓经,全靠老一辈记忆。老把式牙也掉了,嘴也瘪了,在大庙大殿,一句一句吐,学戏的一句一句记。教的学的都不识字,你简直难以相信,一个演出几个小时的大本戏,这些文盲怎么记得住,而且一记就是多年。放下锄把子,上台画脸就能演就能唱。
村里唱戏,就是图个热闹,社事,不挣一个钱。自家吃,自家熬眼,自家在台上跌撞,饿着肚子,辛辛苦苦,正月过了,戏散了,大殿里炒一锅粉条,一人一碗,呼噜呼噜吃了完事。就这个,只要大庙喇叭里蒲剧锣鼓一响,不用招呼,演员们一个一个滋溜滋溜就聚来了。艺术的魅力,无法抵挡。仔细想想图啥哩?啥也不图,就图个自家高兴,大伙儿高兴。
乡村看戏,要搬凳子,占座位。
高头村的家戏上等级上档次,在1960年代推广现代戏。
大致在“四清运动”前后,编演现代戏成了风气。这年高头村排练了大本戏《三世仇》《苦菜花》。这一次,大队让我的表兄牵头,导演,音乐,排练。表兄从地区的大剧团,搬来曲谱,结合本村演员的条件调整。伴奏也是这样,幕间曲,演唱伴奏,动作烘托,全面整合,拿出大剧团的架势。也就在《苦菜花》,高头村家戏第一次唱起了慢板。慢板叫三倒腔,过去都是剧团的大把式才能唱。演员在台上委婉曲折地拖腔,台底下听得入迷。经由这两出现代戏,高头村的家戏升级了。
“四清”一直到“文革”移植样板戏,是高头村现代戏演出最火的十几年。“文革”期间,高头村排演了《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白毛女》四大本戏,不换地方能连演四天。家戏团那时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但在本村演出,还走村离乡,演到外村,演到城里。1968年春节,村里剧团拉到东半县,半个多月回不来。几辆马车,服装道具,化了装的演员,在清冽的寒风里,田野里庄稼收了,大地裸露着,阳光里弥漫着黄土和庄禾混合的香味。一队人马在冬日的田野上撒播着梆子腔,贫苦的日子里也有浪漫。
一个村子里的土戏班子能转村走场口,想来幸运又滑稽。“文革”中文艺团体都被砸烂,地县剧团一律停演,全国都在等待大赦。究竟演什么怎么演,谁敢轻举妄动。这就留下了一大片的地方戏演出空白。公家的剧团不敢演,一介农民怕什么,还能把我开除到城里不成。一些演出水平较好的乡村班子,就这样获得了机会。也是山高皇帝远,穷乡僻壤管束要少一些。农民唱戏,县里公社也懒得管。高头村的戏班子,就这样钻空子红火了起来。
“文革”结束以后,古装戏重新解冻。高头村排演过《冯彦上山》等。不过在整体上说,这一轮中兴时间较短,萧条来得很快,到1990年代,戏曲开始走下坡路,到世纪之初,京剧地方戏等,就已经冷落到没什么观众了。
地方戏演出,已经不再卖票了,剧团都是送票。单位有事发票,看戏,成了一种福利发放。没有观众,剧团日子难过,演员没有收入,留不住人,散伙的散伙,改行的改行。县一级剧团早已经自生自灭,命悬一线。剧团没了,带来的是剧种消亡,传统戏曲现出末路征象,甚至有人断言,它已经消亡。
政府加大了扶持力度,但补贴只能花钱排戏演戏,谁能把观众叫回来摁在台子底下?省城的戏曲演出,看戏的一般都是稀稀拉拉几排人。我看过一次汇演,开唱时只有五个老乡。剧团团长激动地拉住知音连连道谢,不是你们五个人,咱团今天就是零票房。
难道我们的传统艺术,就这样任它消失灭绝了?不是的,到下面走一走,你会发现,戏曲还留有宽阔的阵地,就是乡村,守护戏曲的最广大的队伍,是中国农民。
剧团也就是到农村去演出,还有人看。农民的爱看戏,是真的爱看,至今爱看。只有到了乡村,戏曲才能感到了来自心底的支持友爱和温暖。红皮鸡蛋送上来,扎好的鞋垫悄悄给你垫上,拉住小演员的手要拜干亲认干娘。锣鼓一响,放下手里的活先看戏。红事白事,先定剧团唱戏。只有回到乡下,戏曲才像小媳妇回到了娘家,诉一诉委屈吧,没开口,先红了眼圈。
梆子戏面临大萧条大退却,其实所有的戏曲艺术都这样。支持他们固守待变的,是一群布衣草帽,锄头镰刀,粗茶淡饭,安步当车的农民百姓。
乡村唱戏一直没有停止。重大节日村里请大剧团,红白事主家请戏班子,还是依照老习惯保留了下来。亲朋友好之间的唱堂会,祝寿啦,庆生啦,高价聘请当地的主要演员助兴,大家更是喜欢。当地获过梅花奖的演员,开价都很高。看戏听戏的也觉得,值了!这些换一个地方,哪里有人叫好。
高头村还在闹戏。几个村里的活跃人物,组织了一个戏友会,阴历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隔十天活动一次,清唱为主,自娱自乐,就在村里的文化广场。高头村有的是唱戏的,文武场面也是齐楚得很,叮里咣啷,很快就开场。村里有庆典活动,舞台下会统一安置座位,讲究多了。
去年9月我回村,高头村的戏友会活动已经闹出了名声,市里报纸电视几次报道过。小时伙伴拉我去听了一场戏。高头村毕竟老底子在,一旦亮出旗号,方圆十里二十里的村落,年老的年轻的戏迷都聚过来了。峨嵋岭下,盆地的北端,发育什么,这是一个很好的生长点。我看到一位80多岁的老者,走路已经颤颤巍巍,抓住话筒,开唱还有一股子王存才孙广胜的味道。段子一个接一个,还是老派的唱法多。有些很珍贵的唱段,能在村里看到,让人喜出望外。从民国到新世纪,听一场唱,就是温习一下梆子戏的历程。演唱会主持人说,报名抢着唱戏的排不完。围观听戏的也很多,小三轮“突突突”开着,拉了老人就到了现场。前排站人,后排立在三轮车上,还是乡下看戏的老习惯。身旁有人议论,这几天收苹果人忙了,要不看戏的还要多。十里二十里以外的戏迷为啥赶过来?他们说,哪里不能唱?现在自娱自乐的地方多了。到高头村来,就是因为这里看戏的多。唱戏没人看有什么劲。
这个村子,这个世界的一角,每隔十天梆子响起,提醒人们,一种歌唱的声音依旧顽强地活着。百年的传承,不会到此断线。
一伙庄稼人,发了果子,摘完棉花,收了玉米,粗壮的筋骨,皲裂的双手,聚到一起比赛声音动听,讨论怎样“咣采咣”,怎样和弦,世界就这样奇妙。梆子戏,当下就活在天南地北这样的一个宏大的群体里。算上“文革”,到眼下,梆子戏遭受两次劫难。两次兴灭继绝,乡村都是它的庇护所。
乡村和梆子戏,走红时,没有奉迎,落魄了,肯定力挺。这就是乡村的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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