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房上撂瓦(散文)_李耀岗
往房上撂瓦看到河南籍作家乔叶女士的一篇散文,标题“在房顶接砖”吸引了我。不用看内容,这个房顶接砖的劳动场面已呼之欲出,这是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有的真实劳动体验。文章是应新媒体话题“我的人生第一份工作”而写的,乔叶之所以动笔也是被别人话题里的故事勾起来的。看完她的文章同样也勾起了我的一些记忆。
乔叶与我年龄差不多,北方农村类似的劳动经历我也有,而且作为当年的农村小子要比乔叶这样的女孩子,干得苦,干得多,干得猛,那是当成一种可能赖以生存的职业来干的。生在农村,在没有改变命运之前,我们共同的第一身份都是农民,这是命里继承下来,毫无悬念,逃避不了。所以,男孩子从一开始就作为家中的主要劳动力,要掌握一些农村劳动生产必备技能,比如种田盖房,比如犁耧耙耱,有了这些,你就有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保底。只是这份工作关乎生存,却没有过于严酷的竞争环境,干不了的低到尘土里,干得好的也好不到天上,同命人之间的差距,区别只在糊口,无关贵贱。
当年在农村时,大人的劳作全年无休,孩子能顶一份力也早早就担上一份担子,就连学生假期也是冠以农时的劳动日,不得休息的。力气不够的帮大人务农,稍有把力气的大都要想办法去挣点钱贴补,选择跟工匠当小工盖房子是最常见的。吾乡人以房为业,以盖好房为荣,盖房总是需要不少的农闲劳力,打短工多以小工为主。所谓小工就是土语中的供匠人,是给大工打下手,和泥、送灰,搬砖、递瓦,工钱也不拖欠,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假期不偷懒能挣个百八十的。
乡村的瓦是人烟稠密的底色。若站在空中俯瞰,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一片瓦的身影,如鳞如衣如浮云苍狗。我对瓦有好感,是因为它们生动如衣,又轻巧如翼,可以覆屋遮雨,亦可展翅欲飞。与盖房有关的事,我尤喜欢瓦。小工虽然不如大工技术含量高,但也有些活是连大工都不具备的技术项目,比如往房上撂瓦就是其一。我查了字典,撂有三意,一曰放、搁,二曰弄倒,三曰抛、扔。撂瓦的“撂”取第三个意思,一个我们老家最熟悉的一个动词,以大臂带小臂发力,徒手或借助工具完成的动作,其中往房上撂瓦是难度最大、技术含量最高、劳动强度最大、移动高度最高的一项劳动。抛砖在撂瓦面前,显得粗鄙了,接砖也未有接瓦的技巧和美感,乔叶当年要是在房上接瓦应该感触更多。
晋南一带农村的青砖瓦房,房脊起得很高,三四米是有的,高者甚至达到五米,以人们熟知的各个晋商大院为证,各处深宅大院里,瓦都是端坐在最高处睥睨一切。盖房工程进行当中,上梁、掼椽之后,铺瓦是一道细致的工序,像在织一件为房子穿的外衣——瓦衣。一面砖瓦房前后两坡或者撅尾房的单坡上,数千片青瓦都要靠技术极好的把式,撂上房顶,再一片一片铺成精巧如鳞的瓦衣。后来,我使劲回忆,用其他方式应该也可以把瓦弄上房顶,可为什么当时只用撂瓦这一招呢?无解。就是或多或少,几片几片地往上撂。或许是房顶无法存放更多的瓦,需要多少就取用多少的缘故,其他方式折损或者更大一些。与砖相比,瓦是金贵的。砖石如男,片瓦若女。与砖相比,瓦就是女儿身,怠慢不得,磕碰不得,它们注定是要以最轻盈的方式飞上屋顶的,或者说瓦本来就是一片泥做的羽翼,撂瓦只是配合她们完成最后的一段飞翔而已。
奈何飞翔是有难度的,撂瓦的难度系数之高,在于瓦片在空中不好控制姿态。撂瓦的最低配制是每次三片,三片以下的瓦几乎都是飞行的暗器,太轻且稳定性差;三片以上又难以做到在空中以一个整体飞行到目的地,并且不至于散开,如可以携带多弹头的弹道导弹。真正操作过程中,瓦可能要比想象中的还要轻许多,一片两片手感根本出不来,两片以上的瓦重量增加又出现极易分散的致命缺陷。技术控制不好的情况下,撂到房顶上的瓦片会像天女散花一样坠落,甚至砸伤无法像千手观音一样多长几只手臂接瓦的匠人。河南的冯杰先生说,瓦在骨子里是集体主义者,它们总是紧紧扣着,肩并肩,再冻再冷也不松手。那么,撂瓦的把式需要具有足够的力气和技巧,使一摞没有生命的瓦从一开始就紧密团结在一起,变成精确制导的武器,集中准确投递到四米多高甚至更高的房顶且不散不乱,力道和弹道的控制恰到好处。瓦会让你体会到,什么才是“团结就是力量”。
我一开始撂瓦是被大一点的工匠怂恿而起的。那时正值少年,经不住激将,什么都想尝试。最初,失手的时候特别多,其粉身碎骨的场面极为壮烈,几番下来连自己都可惜起来了。我们那里讲究人家用的手工瓦都是有名的万荣通化六毋村产的青瓦,价值是周边土瓦的两倍。心疼东家的瓦钱,于是撂瓦时就格外用心,一咬牙,手眼心脑都带上了劲,血脉传感,耳畔生风,肌肉渐渐形成记忆。一开始,三片瓦捏在一处走起,可以做到稳稳到位而不散,后来四片、五片也可以做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手感都在全身的协调运用上,关键是在出手一刹那的手法上。想尝试的,不妨拿两本书抛一次试试。那时,为了保证五片左右的青瓦在空中飞行四五米不至于散乱无章,在出手的同时手指需要有意识地送一把过去,送平、送稳、送到家,那瓦就紧紧抱在一起驾起云彩飞落到指定的地方。
有段时间,巷里盖房还是帮工的多,不挣钱,都是为人情干,撂瓦的活一推脱都落到我头上来了。干就干呗,正是少年好胜时,为了追求手感,我撂瓦时总不习惯戴手套,几天下来指头肚的皮都被瓦棱磨薄了,好像吹口气都能渗出血来,可是睡一宿第二天还接着往房上撂瓦,干上瘾了。后来,还做过准大工开始砌墙,仍然挣小工的钱,但可以当大工使也是一种成就感。我想,如果当年不去继续上学,也许我会盖一辈子房,盖得满街都是我的手艺。好像那些年村里的同龄人中不去上学的几乎都跟着师傅当了匠人,吾乡人又极爱盖房,房子盖了拆,拆了再盖,你永远不缺盖房的活干,记忆里村里的工匠也是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后来,他们中间有人做了包工头,带工程队进城揽活,有头脑的甚至还打入房地产开发领域成为巨富。有的同龄人现在还在村里盖房砌墙,只是他们的队伍里再也不需要往房顶撂瓦的人。
瓦是乡村的表情和语言,它们默默无闻数年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悄悄记录着许多乡村的故事,撂瓦只是其中之一。瓦的颜色,瓦的形状,瓦的姿态,都是乡村的形貌,青的,蓝的,土的,低眉顺目,一眼数年。如今,我手上瓦的余温尚在,瓦的纹路尚存,当年参与盖的房子已然老去,老得如一段旧闻,那种伤感和怜惜是别人注意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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