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大嶷山(散文)_韩振远
寻访大嶷山小时候,每当天气晴朗,站在村口朝东北方向望去,会看见两座圆形的山丘,一大一小排列在峨嵋岭上。问大人那叫什么山,回答:那是大、小嶷山,远的是大嶷山,近的是小嶷山。年龄渐长,大小嶷山天天在眼前晃,成了不变的风景,在田里干活累了,会望着那圆圆的山丘发呆。天气晴朗时,两座嶷山的弧线会交叉在一起,柔和浑圆。阴雨天,两座嶷山都看不见了,明知道它还待在那个一成不变的地方,仍有种种神秘兮兮的想象。参加工作后,多次从峨嵋岭上走过,却经常忽略这两座山,有时候,明明就走在大小嶷山脚下,也视而不见。再以后,去过许多名山胜景,见识过山的巍峨雄伟,才意识到,大小嶷山根本算不得山,像谁闹着玩,在峨嵋岭上堆起两座黄土丘。远望尚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走近了,甚至连上去的坡也找不到。一条缓缓的曲线与峨嵋岭连起来,表现出似有似无的起伏,这能叫山吗?
大小嶷山均在峨嵋岭上、临猗县境内。在三晋大地、黄土高原上,临猗是个另类,山西百余县(市、区),境内没山的只有临猗。黄土高原上数百个县,也只有临猗境内没山。来到这片开阔旷远的土地上,会有身处中原地区的错觉,从地貌特征到生活习俗,从气候特点到风土人情,都与山西其他地方有巨大差别。没有山的地方往好处说是土地平坦,视野开阔,往坏处说是景色单调,缺乏灵性,因此,在山西、在运城,临猗并没有因为土地平坦、农业生产条件好,被高看一眼。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缺少了大开大阖、奇绝峻拔的山峦,人也就少了张扬与豪迈,只剩下黄土地一样的朴实与内敛。山西多山地,多数地方人苦于大山阻隔,临猗人却稀罕山、憧憬山,连石头也稀罕,希望境内不光有峰岭逶迤,还有山冈苍翠,大小嶷山明明是两座土疙瘩,硬被叫成了山。
这样一来,若只听名字,平畴万顷的临猗不光有岭,有冈,还有山。岭是峨嵋岭,一座迤逦上百里的黄土原;冈叫鸣条冈,在县东南,比武松打虎的景阳冈名头大得多,是舜帝爷安息的地方,其实也是一片平展展的黄土地;山就是大、小嶷山。岭也罢,山、冈也罢,都是书面称呼,当地百姓千百年来只习惯将峨嵋岭叫坡上;冈仅停留在史籍中,若不是因为这些年祭祀舜帝爷,谁知道临猗还有个冈?大小嶷山则被轻蔑地称之为大小嶷子。嶷者,高耸也,子者,小也,这样,嶷山就可解释为高耸的小山丘。大小嶷山确实为临猗县最高点,峨嵋岭平均海拔500米左右,小嶷山海拔607米,大嶷山稍高点,海拔也不过695.5米,相对高度差不多200米,倒不算低,真走近了看,会发现哪有这么高?连100米也没有,叫山,聊胜于无。
大、小嶷山自古称山,而且曾经有个如梦如幻的好名字——云梦山,让人能想到《国语》《左传》中的江南水乡云梦泽,就像黄土连绵的峨嵋岭能让人想到风景秀丽的峨眉山一样。这只能说明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先祖们,比后人更向往山。旧时,峨嵋岭上不光有大嶷山、小嶷山,还有三嶷山,像挨肩生长的兄弟仨,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矮。《隋志》云:“桑泉县三嶷山,古称云梦三山。”沧海桑田,岁月不居,如今,小兄弟三嶷山早就被峨嵋岭化为无形,连个土丘都没有留下,算是夭折了。只剩下两位兄长——大、小嶷山南北相望,并峙于峨嵋岭上。
这样两座土丘一样的山到底是怎么形成的?现在看,还真像有人闹着玩,玩出了两座山。许多地方都有“二郎担山赶太阳”的传说,临猗的这个传说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也有几种版本。其中一种我最喜欢,说是二郎神担着太行、吕梁两座大山追赶太阳,一路风尘仆仆,走到峨嵋岭,鞋里灌满了土,不得不停下脚步,将土倒了出来,一只倒成了大嶷山,一只倒成了小嶷山。没走几步,发现没倒干净,又倒了一下,就倒成了三嶷山。这样的故事与远古神话传说《山海经》中著名的“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如出一辙。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是农耕民族的固有思维,三位上古大仙的头上却顶着九个太阳,有必要将其中八个弄下来,只留一个。夸父与日逐走,是要将多余的太阳赶跑。后羿张弓搭箭,是要将多余的太阳射落。在中国的众神谱系中,额头长眼、手执三尖两刃刀的二郎神本来就是掌管天气的神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所不能,赶走炙烤大地的八个太阳,是他的职责。更重要的是,二郎神是个百姓熟悉的神,古典小说《西游记》和众多戏剧故事中,二郎神多次出现在百姓视野里,连齐天大圣孙悟空也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虽然笨拙了点,到底是弃恶扬善,在大家心里就成为相貌堂堂的正派英雄,相比夸父、后羿,力气更大,本领更强,就是要挑起两座大山追赶太阳,将多余的八个太阳压在山下,只留下一个普照大地。本来,这是一个唐·吉诃德斗风车般的滑稽剧情,注定会失败,可是,在农耕民族的理想信念中,异化为一种英雄情结,而且结局异常圆满。多余的太阳被压在了山下,再也不能为害百姓;鞋壳里倒出的土形成了两座山,让无山可赏的平川地区百姓心有所属。可能只有接受过儒家学说的农耕民族才有这样的想法,只有农耕文化发达的北方旱作农业区,才会有这样的传说故事。劳作之余,将鞋壳里的土倒出来,完全是老农的经验之谈。讲到这里,仿佛看到一位耕作后小憩的老农坐在地头,一边磕去灌进鞋里的土,一边向晚辈娓娓叙说着二郎神的故事。
外地人来到无山无水的临猗,眼望遍地的黄土,和当地在黄土地劳作的庄稼人交谈,发现他们好像一开口,便喷出满嘴的黄土味,话语质朴憨直,句句都像黄土坷垃般干硬实在,这就是临猗人给外界的印象——土气。这种土,带着黄土的颜色、黄河的气质和农耕文化的平和,在黄土高原的所有县份中,黄得最纯粹,土得最彻底。这不,连民间传说也土得掉渣。
土气之外,临猗人显得很温和,一个连一块石头也找不见的地方,养育出来的人,不可能有多硬朗彪悍,温文尔雅、温良恭俭才是他们的个性。
另一种说法虽然也很奇妙,却不足取。说是大禹的父亲鲧奉舜帝之命治水时,偷了天帝的息壤(传说中可以自己生长、膨胀的土壤),造成了秦岭、太行、吕梁等大山。不小心漏了三粒,成为云梦三山。这种说法带有鲜明的文人色彩,同样来自中国最早的神话故事《山海经》,却大而无当,缺少细节,更缺乏地方特色,因而不怎么被当地百姓喜欢,流传不广。
在连一块石头也不出产的临猗县,嶷山虽小,却是名山。身为临猗人,或许没听说过某些名山大川,肯定知道大小嶷山,因为这是他们家门前的山,看着亲切,也就刻在脑海中,成为永远的记忆。如果一辈子都厮守在这片黄土地上不出门,天下所有的山,就都被想象成嶷山的样子,浑圆、柔和,规规矩矩,似蒸馍,若乳房。
在山西省,临猗是个大县,1954年由临晋、猗氏二县合并而成。旧时,“双嶷对峙”是临晋县八景之一,如今,来到临猗县城,仍能看到嶷山的影响,街道有嶷山街,广场有二郎神塑像,商业品牌也以嶷山命名。前几年,临猗产的“三蹦子”遍地跑,仔细看,好家伙,嶷山牌的。这两年,红彤彤的优质苹果走向大江南北,看商标,还有嶷山牌的。嶷山俨然成了这个农业大县的名片之一。
古人寻访名山胜景,追求寻幽探微,杜甫讲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李白讲究“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王安石则认为“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登大嶷山同样需要寻访,却并非因为奇伟、瑰怪,一切好像都平平常常,如同闲来无事,去探望一位早闻其名的朋友,只觉得平和、亲切,根本不会有骤然相见时的激动、感叹。因为,这是一座经常出现在视野里,从地图中却找不到的山;一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出了临猗却没人知道的山;一座远处不可能望见峰岭,近处也不可能看到余脉的山。寻寻觅觅,好容易找见了上去的路,安步当车,踽踽而行,登上大嶷山巅,不会气喘吁吁,甚至连汗也不会冒,还没有体会到攀援的快感,发现已到山顶了。站在山巅四望,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也不会有群峰耸峙,巨石巉岩,甚至连一块石头也找不到,能瞭见的只有黄土——柔软的、平展展的、带着温度的黄土。据山下村人介绍,山顶的土地有四百多亩,如今,村人已将黄河水引上山巅,前些年,又修建大小两座蓄水池,名“日月池”。晴朗的日子里,池水清澈,锦鳞翻腾,在阳光下若日月生辉,为大嶷山巅平添了几分秀丽。
朝山下望去,眼前平畴万顷,绿油油的果树连绵无际,不时有村落点缀其间,若雨霁晨曦,站在这里远眺,云烟缭绕,雾气蒙蒙,可不就如云雾似梦幻。古人将大、小嶷山称为云梦山,当取此意境。两座嶷山相距不过十里,从大嶷山西南望,不远处的小嶷山似有似无,在平坦的峨嵋岭上画出一条起伏的弧线,只有弧顶的电视插转塔突兀地刺向天空,告诉人们,那里也是个制高点。东望,孤峰山敦厚质朴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仿佛在说,你那样子也叫山?南望,中条山身披黛纱,被开阔的黄土地陪衬,明显多了几分矜持。北望,吕梁山正以雄浑的姿态,似在向这位不起眼的小兄弟颔首致意。西望,一片开阔,天地相交处,该是滚滚黄河了。
在当地文人看来,嶷山虽小,情怀却大。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有了二郎担山赶太阳的传说,大嶷山就是座有仙的山,但是还远远不够。没上山前,曾担心这样的小山包,不可能承载多么厚重的文化。上得山来,在大嶷山之巅逡巡,才明白,嶷山文化其实是由嶷山与周围的沃野平畴共同堆积、又共同承载的,虽然已历千年,曾经有过的文化气息并没有完全湮没在黄土中。相传,战国时代,纵横家鼻祖鬼谷子曾在这里设席授徒,他的学生中,有连横合纵的雄辩奇才苏秦、张仪。如今,土崖下的两眼窑洞,传说是当年鬼谷子“结茅为庵,劈洞为馆”讲学的地方。厚重的黄土地培育出灿烂的农耕文化,这里的文人果然是大视野、大情怀,用若隐若幻、似有似无的传说,将一座小小的土山丘,与六国灭亡、天下一统联系起来,仿佛苏秦、张仪就是在这里“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明清时期,这里除学馆、书院之外,也曾庙宇巍峨,松柏森森,据当地学者考证,大嶷山顶的庙宇叫万寿寺,其中有大佛殿,又有玉皇庙、观音祠、钟鼓楼和山门等十余座建筑,还有补天塔、地陷塔以及诸如“一百(柏)一十(石)一浪桥”“玉石井”“木渣门”等等附属建筑。小小的大嶷山顶,儒、释、道汇聚,各路神仙都想在此谋得一席之地。另一座庙宇叫龙祠,祀龙王,每逢大旱时节,周围百姓会来到山顶,跪在龙祠前祈雨,民国版《临晋县志》记载:(龙祠)祈雨辄应。过去,峨嵋岭十年九旱,祈雨仪式几乎年年都有,每当此时,踩高跷、跑旱船、舞龙灯等民间社火应有尽有,极尽热闹,又为大嶷山增加了几分魅力。
大嶷山巅也有过不堪回首的岁月,抗战时期,日军曾在大嶷山顶修起碉堡,居高临下,控制周围道路村庄。在七年多的时间内,这座碉堡如一双罪恶的眼睛,觊觎着山下的一草一木。如今,一座高台建在碉堡旧址,名“雪耻台”。游人来到嶷山顶,登上此台,望山下景色,爱国之情陡然升腾,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大嶷山顶待的时间长了,感觉有阵阵果香飘来,这才注意到那连片的果树。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峨嵋岭因海拔较高,昼夜温差大,以出产优质水果负有盛名。大嶷山则是峨嵋岭海拔最高处,有“日月池”自流灌溉,山顶果树葳蕤成林,每到春季,如同进入花的海洋,白的苹果花、红的桃花、粉的杏花,会让人误以为来到众香国里。秋季,则是另一种感觉,成熟的果实若娇艳的新娘,到处是馥郁的果香。
走下山回望,大嶷山似山非山,但既千百年来被冠以山名,就说明已然被赋予了山的风貌,寄托了山的精神,至少在当地人心中,是座实实在在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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