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往事(散文)_杨群群
冬天的炉火一生起来,日子就变得又细又长。干冷的巷子铺着刚刚打好的煤泥砖,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发出清冷的光,在呼呼的寒风里一天天苍老,直到皮肤褶皱皴裂,内心坚硬无比,这才将它们剥离地面一块块码放到院子角落里。添火啦,一块煤泥砖用火箸敲成碎块,端起簸箕往炉子里一倒,灰黑的粉尘、青色的煤烟瞬间升腾起来,吞没了炉火红彤彤的脸。无需半晌,炉子就又红火起来,青色的小火苗“呼哧呼哧”窜出来,如同吐着信子的小青蛇妖娆出一个热烈的世界。
炉火旺成火红一片了,黑亮的铁锅里开始孕育出丰富的滋味。有时是午后,父亲闲下来了,取出一把花椒,几块大料,还有屋檐下干老的大红椒,刚从水里洗出来的落花生,一股脑儿倒进锅里,撒入几把食盐,它们便嘟噜着在锅里扭成一团。热气在屋子里氤氲开来,雾蒙蒙的。还等不到五香花生出锅,我们就零零散散捞出一些来放在小盆中,围着炉子剥着吃,一边剥一边吹散热气,指尖烫得红红的,身子暖和得很。有时是在早晨,才刚刚睡醒,铁锅里就温好了红红的懒柿子,或是从走廊里取回几个红的透亮的软柿子用热水泡起来。懒柿子又脆又甜,软柿子吸一口每一个毛孔都是甜的,让人忘了屋外的严寒。
有时是在晚上,父亲在火炉四周放上几个拳头大的红薯,烤得又焦又软,没等出炉,屋子里便飘满诱人的香气。然而我们最期盼的还是爱打猎的姨父。他的偶尔到来,总会将铁锅里的滋味推向极致推向巅峰,野猪肉、野兔肉、野鸡肉,烧开水去皮毛、挖内脏,来回清洗。肉才刚刚炖进锅里,我们就围坐在炉子旁,眼巴巴地等着了……无论冬天有多枯燥、多漫长,围着小火炉的日子总是那么有滋有味。这种慢节奏的享受也是其他季节里品味不出来的。
一入冬各家女人们也开始亮出看家手艺了。挑个晴好的天,搬出尘封一年的咸菜坛子、辣酱罐子、酸菜缸,里里外外洗个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圆的、扁的,没心没肺敞口的,藏满心事大肚子细口的,棕色的、褐色的,黑色的、酱红的,各式各样,各有千秋,在阳光下发出质朴的光芒,如同一个个朴素而耐看的农村妇人们。出冬菜啦,菜园子里刚挖出的白萝卜、胡萝卜、芥菜疙瘩躺了一地。用箩筐挑到小河边,一块白色的瓷片,一河刺骨的冷水,一双白里透红的手,洗洗刮刮一下午,箩筐里的颜色愈发干净清爽起来,白萝卜绿中透白像个嫩娃娃,芥菜疙瘩胖乎乎的,戴顶尖尖的白色小礼帽。这绿白相间里还夹杂着羞答答的红萝卜,映得冬日的河水都暖起来了。
瞧,灶房里宽的、细的、薄的、厚的各种擦菜板都上阵了。薄萝卜片或是粗萝卜条,搭配煮好的五香花生、黄豆,还有青红辣椒丝,一层层码放在罐子里,撒上食盐,再严严实实地密封起来。芥菜削去厚厚的外皮,擦成最细的丝,散发着呛鼻的辣味,再切点嫩嫩的绿叶茎,放入红辣椒丝,撒上食盐搅拌均匀,便做成芥菜丝咸菜。咸菜入罐后,最大的一项工程也开工了——压酸菜。和东北的整棵大白菜直接卧酸菜比起来,白萝卜酸菜的工序要精细许多,萝卜擦成薄薄的细碎片,再切些碎叶茎,搭配起来一层层放进大缸里,还得请出一位资深的重量级的角色——扁圆的大青石。这石头是专门从河滩里挑回来压酸菜用的,且年龄越老压出的酸菜口味越好。上上下下清洗干净后,大青石放入缸里,一缸菜马上矮下去半截,直压得瓷瓷实实,封好盖任由它们恣意发酵发酸。
半个来月,咸菜、酸菜便上桌了。吃米粸、清水面、喝稀饭,就着浇了醋的脆辣萝卜丝、芥菜丝,越吃越香。酸菜一开封,起出大青石,一股子夹杂腐味的酸便冒了出来,捞出一盆酸菜来,墨色的叶茎,白色的碎萝卜片,配一把干辣椒葱姜蒜放入锅中一炒,再倒入一碗酸菜菜水加热,连水带酸菜浇在白花花的面条上,颜色鲜亮,味道喷香,淌着热气,麻辣酸香别提多爽口了。如果说咸菜是冬日里餐桌上的配角,那酸菜可算得上十足的主角了,酸菜炒肉、酸菜饺子、菜水酸汤面片、酸菜浇面、酸菜拌辣子,多种吃法,不同口味,百吃不厌。
冬日里我们还有纯天然的“零食”。大队部院里,爆玉米花的人来了,支起锅架,点燃一堆干柴,往黑黑的锅子里装入金黄的玉米粒、乳白的糖精,密封、架火,呼噜噜、呼噜噜,黑锅子转起来,仿佛跳着欢快的肚皮舞。一刻钟后,火小了,还不等那人取下锅子,我们一群孩子捂着耳朵赶紧四散逃开,“咚”的一声爆炸,又甜又香的玉米花喷溅入笼子里,迷人的香味顿时在村子里弥漫开来。哪里还需要吆喝生意啊,不一会,就有大人或是孩子提着玉米拎着口袋排了长长的队伍。
“突—突—突”,三轮车拉着膨化空心玉米条的机器也来了。外表看似坚硬平凡的机子最爱变魔术,它不由分说将小玉米粒吞进肚子里,前面的小口一张,便吐出颜色黄艳、长长的膨化棒,又脆又甜。哪家小孩肯错过这场“魔术秀”啊,于是连跑带跳赶回家拉着大人的衣服带上半袋玉米,又急匆匆去赶场子。一天不到,村里小孩几乎都拿上了金箍棒,边吃边玩,如同一群可爱的小猴子在冬日里奔跑嬉闹。
冬天的土地被冻得硬邦邦,穿着母亲新做的厚棉鞋,整个人都显得笨笨的。在午后的阳光里玩跳房子游戏,每跳一下都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仿佛沉睡的大地在闷声责骂我们搅扰了他的清梦。跳房子得有块好“本儿”,把一块青瓦片在石头上打磨得方方正正、轻薄光溜,直到拿在手中有了感情、通了人性,才算是一块好“本儿”。放在粉笔画的房子里,轻轻一踢,它便不偏不倚顺溜溜地一格一格往前跑。尽管“本儿”非常光滑顺溜,但终于在一次“千分”激战中,不知是哪一脚猛踢,就将不安分的趾头彻底暴露了。这新棉鞋才穿了个把月啊,免不了要挨揍了。唉,且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玩个尽兴吧。回家时蹭着墙根低着头乖乖地受完母亲一顿臭骂,依旧兴冲冲地上了饭桌。
第一块,第二块,新做的棉鞋上补丁摞着补丁,“脸皮”越来越厚了。整日里坐在墙根晒暖暖的爷爷,终于坐不住了,找出一小截做木活剩下的圆木头,好一顿削、挫,一个上圆下尖的木陀螺诞生了。再给小木棍绑上用布条扭好的“花辫子”,“叭——叭”,鞭子一打,木陀螺便扭着腰肢跳起了芭蕾。陀螺转得飞快,我穿着打满补丁的棉鞋来回奔跑着。“慢点跑,慢点跑!”坐在墙根的爷爷眯着眼睛乐呵呵地叫嚷着。
那些陀尖早已磨平的大的小的陀螺,如今被尘封在西屋角落里,几根“花辫子”也布满了沧桑。它们虽是老态龙钟,却依旧安然无恙地穿梭在时间的缝隙里。而喜欢坐在墙根晒暖暖的爷爷却离开我们快15年了,父亲也过了六旬,冬日里他也时常坐在墙根晒暖暖,满头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孤独的银光。
冬日的林子里究竟有多少鸟巢,能数得清吗?那光秃秃的枝丫里一团一团安放着的鸟窝,在夕阳沉落时,染了红晕,如同在半空中燃烧的火球,温暖着渐渐老去的村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每逢冬日,想起儿时往事,想起那曾经满是快乐的村庄,我的心中便涌出无限的惆怅和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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