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水磨坊(散文)_李文晓
梦回水磨坊看的是一部介绍文化遗产的纪录片。画面中,河流边的一座老旧的水磨坊映入眼帘,巨大的木轮在水流中缓缓转动,带起一盘石磨飞速旋转,粮食被磨成雪白的面粉。主持人在絮絮叨叨讲着。可能电视看的时间长了,我有些昏沉,歪在沙发上进入了梦乡……
我的老家在黄河岸边,从河岸远处的沟岔里,流出来的一股股泉水,汇成小溪,绕过村庄,流进田地,然后进入小河,最终都汇入到黄河里。在小河边,就有水磨坊。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听父母说起过。
后来,为了支持国家修建三门峡水利工程,我家就搬迁到了平原上。这里有的是山沟,但大多缺水,只有一个叫许家庄的沟里,有一道浅浅的溪水。那水边也有座水磨坊。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跟着父母和大姐常去那里磨面。从家里出发,每人背着用棉布做的口袋,装上一些粮食。大人背得多,大概四五十斤,我太小,只背有十来斤的样子。家里人口多,磨一次面总要够一段时间吃。没有运输工具,只有人背肩扛,所以磨面总要去三四个人,主要是运送背负。
那个许家庄,离我们村大概三四里地,要下一个长坡,曲曲折折。遇陡坡时,要沉着稳重,踩着脚窝,踏实台阶。尤其是背着沉重的粮食,身体平衡不好,就会摔跟头。
待下到半沟,就能听见河水的哗哗声。再往下走,就会看见,河滩很宽,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在河对岸的高处,一条细而长白飘带似的水流,泛着波光,在一行树间穿行。水流连着的那座小小的房子,父亲说,那就是水磨坊。我不禁为即将到达目的地,可以卸下沉重的粮袋而欢呼。来到沟底,走过一段平路,拐上河滩,河水在低处的石头间跳跃着欢唱,激起一团团浪花。行走在河滩里,小石头绊人的脚,须绕开走;最大的石头有半人高,要在其间穿行。沿着小路,我们在水浅处,踏着石头摆成的过水石过河,爬上岸边的斜坡,跨上渠边的小路往前走,循着水渠就可以到磨坊了。
尽管起了个大早,我们赶到这里,还是迎来了强烈的阳光,父母和大姐已经汗流浃背,粮食袋上也洇出了湿湿的汗水痕迹。大家在路边稍作休息,或是从渠里掬水洗把脸。父亲坐在柳树下一块石头上吸烟,母亲把一块粗棉方巾,用水浸湿又拧干,顶在了头上。大姐那块花手绢也被汗水擦得湿漉漉的。我迫不及待脱了鞋,把两只脚泡在水渠里。水清亮清亮的,两只脚被水流冲刷着,带来一阵透心的舒适。水渠边的小草和盛开的野花,在我的身旁摇曳着,吐出芳香。
这是一座用粗木头支撑起来,铺了厚木板,全用木头搭起的房子。房子横梁用粗麻绳吊起一扇厚重的石磨盘,与下面的磨盘合在一起。下扇磨盘又和房底下的木柱连着,正飞速转动。从脚下木板的缝隙可以看到,巨大的水轮轴横向与竖连着的磨盘轴咬合着,转动着,带动磨盘旋转,发出隆隆的响声。
磨坊里已经有四五个人。一个戴着厚镜片眼镜,落了满脸满头白色面粉的男人,正在石磨前忙碌着。那厚厚的眼镜最令我印象深刻。他有五十多岁的样子,被面粉染白的长发,散乱趴在头上,额头满是皱纹,脸颊布满胡茬。在我年少的眼里,这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那黑黑的脸和深深的皱纹,写满了沧桑,倒像个爷爷似的。只见他用一根木棒绞着粗绳,调整着磨盘。随着他的调动,石磨正磋磨着飞出一些麦麸混合物。两个妇女用小扫帚清扫,从磨盘收拾到簸箕,再倒进旁边那个长木框里,那也是流水带动的筛面工具。随着哐当哐当的响声,有白色的粉尘在那个长方框上空弥漫。
“眼镜”招呼让下一家准备放粮食开磨。他拉了一下身旁的机关,旋转的石磨便停了下来。然后他又走向我们,让把粮食放在地上环形的绳子上,几袋摞在一起。他把绳子一搂,挂在了秤钩子上,一根拳头粗细的槐木长杠子,穿过秤杆上的铁丝圈,秤钩吊起兜着粮食的绳子,只见他把木杠一头搭在窗台上,一头扛在自己的肩上,秤杆忽的挑起来,一只手熟练移动着秤跎,通过秤的秤星,读出数字,然后嘴里叽里咕噜算了一阵,把磨面钱告诉父亲。大家都惊奇他的心算本事。放下粮食,他顺手从窗台上拿了截粉笔,在木板墙上写下一串数字,回头对父亲说,等着吧,你前面有好几家呢。
挪好粮食袋子,父亲和大姐要回去上工,现在正是农忙时节,马上就要收麦子了。我和母亲在这里磨面。面磨好了他们再来和我们一起背回去。说罢,父亲和大姐就又走向那条水渠伴着的小路,远去的背影,在一行柳树间时显时隐。低下去的身影,渐渐湮没在满河滩的石头之中。
磨坊靠墙的角落里,支了一张木床,上面铺着卷了边的褥子,和看不清颜色的被单子裹在一起。床头上有摞起的几本书,有的竟比我们村砖瓦窑烧出的砖头还要厚重,不知要抵出多少本我的那些小人书。我素来喜欢翻书,不由搬过翻看。母亲急急跑过来,劝我别动人家的东西。那个“眼镜”也走过来,看着我笑了:“识字吗?”我没有回答,不好意思起来,只告诉他上二年级了。他拍了拍我的头说:“喜欢读书呀,唉,读书有什么好啊!”他叹了口气,又回头对我说:“翻吧,随便翻,只是别弄破了书页。”说完,便出了磨坊。旁边有人告诉母亲,这个戴眼镜的人,是从大城市下放来的,很有学问,是个老“右派”,人送外号“老右”。我不懂得什么右派,以为他就姓右。
“磨咋越转越慢了,老右快来看看。”有人朝磨坊不远处的小石头房大声呼喊。不一会儿,那个被叫作老右的人,从石头围成个半截墙,上头搭了个棚子,正炊烟缭绕着的房子走过来,手里拿着块馍馍,嘴里还在嚼着。他并没有先到磨坊来,而是径直拐到了下面的水轮去。我也好奇地跟着他看,只见大水轮没有了先前的快速转动,水槽的流水变细了,也少了先前激荡的水花。老右咽下嘴里的食物说:“妈的,又跑水了。”
老右返回依旧烟雾缭绕的石房子,扛了一把铁锨,挽起裤腿,迈着大步,急急朝河滩上游奔去。我想知道跑水是怎么回事,也跟在他身后。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小娃娃家不知道乏,想去就跟我走。”
跟着老右,我几乎一路小跑。他先在水渠连接的洞口看了一下,便说:“在河滩跑水的。”我说:“你咋知道呢?”他又笑了:“只要这洞口不跑水,洞里没处跑水。”说着就下了河滩。他在石头上一跳一蹦,飞似的,一会就把我甩了好远。他可能突然又想起了我,回头对我喊:“你慢慢走,我先去堵水。”等我气喘吁吁赶到,他正在搬石头,把冲开的水口堵上。那是道斜着延伸向河流,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垒成的埝。堵住那个水口后,水流涌入水渠,进入洞口,水面翻起了波浪。而那个斜着的石埝间隙,水仍然在流淌着。我说:“怎么不把水全截过来,那水不就更大了,磨转得更快了吗?”他哈哈大笑起来:“憨憨娃,那不把磨坊都冲跑了?”
返回磨坊的路上,老右不再那么匆忙,和我边走边说话。我向他询问有关水磨的问题,他耐心解答着。而我那些几乎无法回复的儿童傻问,也数次让他无言以对。他讲的石磨磨面的谜语,我至今还记得:
石头层层不见山,
路程不长总转圈。
雷声隆隆不下雨,
白雪纷纷不觉寒。
回到磨坊,他又先到大水轮下。石头垒起的半方框石墙,有两三人高,几根粗壮的木头支撑起整个水磨坊。只见水槽中的飞流,箭一般冲向大转轮的水斗,巨轮沉重而有力地转动着,轮斗翻倾出的水花,直抵水潭,涌起层层水波。潭水里的浪花相互追逐着,从一条浅渠又流向河滩。
见我神情专注看着大水轮,老右在水流的哗哗声中,如同老师讲课般,大声向我解说水磨坊的工作原理。最后他告诉我说,记住这个顺口溜:
木板排排搭成墙,
柳木桩子青冈梁。
麻绳吊起大石磨,
上扇不动下扇忙。
飞流打着水轮转,
带着石磨把歌唱。
青龙哗哗跑得快,
白虎隆隆吐面香。
又逐句解释说,这就是水磨坊的结构和特征,厚木板搭屋建房,柳木耐水侵蚀,青冈木坚硬可承重。人们把流水称青龙,石头称白虎。这些就组成了水磨坊的全部。
正和老右说话间,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问老右这是哪里的声音呀?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下,笑了笑说:“走,咱们去看一看。”我便被老右带到了离磨坊不远的拐角处,一棵老榆树下,有个老头挥着锤子样的东西,在一个圆形石头上敲打,白色粉末和石头的碎渣子纷纷飘落飞溅。老人头上、脸上,还有衣服上,都被染白了,腿上和脚面也落了一层的细碎石屑。那落满白色石粉的情形,和我刚进磨坊见到老右时的情景几乎一个模样。老右上前向老人打招呼,老头依然低头挥锤,叮当作响。他只好站到正面离老头更近些的地方,拍他的肩膀,那老头才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认出老右,停住锤子的敲打,问:“有事?”老右摇了摇手。老人便又低头挥起锤子,叮叮当当干自己的活。老右指着老人手下的圆形石头,以及边上好几个已经做好的东西,告诉我,这就是石磨。从河滩挑选好的石头,由石匠师傅打凿雕刻,成为水磨坊最重要的设备。我仔细看那石磨,全是精细的纹路,有粗有细,全都斜着,分行分组,整齐排列,煞是好看。老右说:“用久了,磨齿平了还要再凿刻,是件很费工夫、也很缓慢的事情。”
老右和我离开老石匠,又告诉我说,水力发电才是国家的希望。三门峡正在建设发电厂,把黄河水拦起来,下面装上好多巨大的水轮子,可以发电,用电动机来磨面。电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我说:“就是电灯电话喽。”他说:“等你长大了,读的书多了,自然就会懂得更多。小伙子,好好读书吧。”
听了他的话,我的脑子里总幻想出一幅幅美妙的画面,希望那个日子快快到来。
“快起来吧,天都亮了。”正在睡梦里做着水和电的美梦,我被母亲推醒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躺在老右的床上睡了一夜。抬头看去,水磨坊的小小窗户,透进一缕柔和的阳光,给房里带来一片光亮。母亲已经装好了面袋,父亲和大姐也来了,大家正准备回家。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跳下床。老右还在石磨旁忙碌着,他对我咧嘴笑,说了句话,又挥了挥手。隆隆的磨声中我没有听到他说的什么。
我们一行人,背着面袋,走过那个柳树和水渠相伴的小路,下到河滩,踏过过水石,攀爬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走到半山坡,回头朝山下俯瞰,宽阔的河滩,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河岸的高处,那条水渠,泛着白白的波光,穿过树行,直通向矮矮的小房子。正是那个水磨坊。
我知道,那个被叫作老右,戴着厚厚镜片的眼镜,床头有很多书,给我讲过那些美好向往的人,正在水磨坊里忙碌着。我站住了,朝那个洒满晨光的水磨坊高声呐喊:老右——你好——
空旷的河谷回响:老右——你好——好——
梦还是醒了,我怅然若失。
我曾寻访过当年的水磨坊,早已不复存在。那满河滩的石头还在,那渠、那树,还有那潺潺流淌的小溪全都没了,唯有几处当年围河造地的石头埝,依稀可辨。河岸边铺满了荒草,仍在风中顽强生长着。
世间满沧桑,人事两茫茫。心中想起北宋文学家王禹偁的诗句:但取心中正,无愁眼下迟。中国农耕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沿河岸的村庄,一渠清水,流进田地,绕过家园,潺潺而来,在水磨坊激起浪花,放声欢唱,映现出田园小溪的美好景象。那个老右,不正是这两句诗中的人么?
而今,水磨坊只在我的思梦中了……
李文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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