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5-7 11:36:39

那年那月那个人(散文)_张玉霞

那年那月那个人

从蒲州坝堤隔河相望,林木影影绰绰,弧状如扁担,北头挑着大荔,南头垂着的便是华阴了。

父亲就工作在华阴一个叫桃下的小镇供销社里,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永济,蒲州,韩阳,首阳,风陵渡,港口,公庄,孟塬,华山,桃下……列车像个风尘仆仆而又多情的女子,总在公庄站停下漂泊的脚步,理一理雾鬓云鬟,在为心仪的“托马斯”让道的同时,再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

就在它整装待发的时候,我留意到身边的窗户总是朝向一道高高的土岭,也恰好对着土岭上的一个圆洞。

公庄离桃下已经很近很近了。

桃下!桃下!

牛一样负重的火车终于驶入桃下站,气还未喘定,约摸一分钟的工夫,便又咣当咣当开始震动了。

四野空旷,静寂无声。

绕过作为站台标志的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姐姐紧拉着我的手,蠕动在田间蜿蜒的小径上。

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李子林包围着我们,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我听见姐姐轻轻地提醒:“桃吃饱,杏伤人,李子园里抬死人。”

天边已经淡出第一颗星,还有那如剪纸般细细的月牙,微弱地挂在暗橘色的天空。

我是喜欢吃李子的,珍珠一样通透红艳的果实,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让你欲罢不能。

多年以后,绿皮车行驶到公庄,依然缓缓停下,进入视线的,还是那山一样巍峨的土岭,还是那个幽黑的圆洞。

只是早已找不到桃下站,父亲过世也已十多年了。



父亲是我见过的打算盘最熟练的人了。他站在环形的供销社柜台后,一边注视着一卷卷棉布与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副食,一边兀自拨拉着算珠。算珠上上下下,哗啦哗啦滚动,发出流水一样好听的声音。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

家里正缺吃少穿,父亲却从事着与“丰衣足食”打交道的职业。

父亲工资很微薄,微薄到我们几个常因交不起学费而断断续续停学。

被生活与疾病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母亲愤愤然数落他,哭诉自己一个女人带着六个孩子的诸般不易时,他就开始酗酒,酒后经常情绪失控。母亲的心就在一个个旧疤新伤交替下冷了。

父亲不善沟通的性格缺陷使他永远失去了回到母亲身边的机会。退休后,他避守单位做了门卫,他是不愿拖累子女的,直到去世前三个月才被送回。

那三个月,他的时间都辗转在医院与哥哥家。

母亲有我们,而父亲,究其后半生,是没有真正意义的家的。

多年以后,在元稹的一句诗里,我理解了自己的父母亲:贫贱夫妻百事哀。

父亲的敏感、自卑,以及那种掩饰性的狂躁,顽固地流在我的血液里。当然,长在我骨子里的,还有母亲的刚毅。父母的基因就在我现实的选择中,相生相克,矛盾而又调和着。

其实,除了难以抵抗的烟瘾,家里大部分开支都是父亲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我从皖北调回永济的时候,一个退休教师的妻子感激地告诉我,她生孩子时,是父亲帮她弄到红糖票的。这样的话,同村的老人们也说过无数回。

煤油,红糖,卡其布,那个年代弥足珍贵的生活必需品啊!

埋葬父亲时,哀乐在小村上空久久回旋着,透过泪眼婆娑的视线,我看到乡亲们站在巷口,一片戚然。

与父亲,他们已是数年不见,可那煤油灯下纳的千层底啊,产妇碗里甜蜜的红糖水啊,身上的的确良衫子啊,柔和与滋润过他们曾经一样黯淡的日子。而这一切,都与父亲相关。



幼时的那些夜晚,总是在鸡鸣狗吠声中,显得格外宁静,静得能听见二十里外的铁轨咣当声。火车长笛一鸣,我就幻想着,父亲要回来了。

从县城下火车,父亲还需要再步行两个小时。

穿着他那件破旧的黄大衣,戴着一顶遮住耳朵的狗皮帽,咔嚓咔嚓踏着半尺厚的冻雪,父亲终于回来了!

掀起的门帘卷进一阵冷风。

夜已经很深。睡眼蒙眬中看见父亲从怀里摸出一个大大的红彤彤的橘子,悄悄搁在枕边,我一骨碌爬起来……

父亲搂着我深情地吼唱着:走进陕西韩城县……又唱:山丹丹开花哟,那个红艳艳……

父亲爱唱信天游,爱吃蘸粉面,还爱极了牛肉饺子刀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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