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5-9 17:22:48

送“课书(散文)_鲁玉琦

送“课书”

五十年前冬季的一天,我提着装有四色礼的包袱,和媒人一起去岳父家送“课书”。

送“课书”是家乡的风俗,就是给未过门的未婚妻送彩礼,然后订下结婚日期。

说起我这五十多块钱的彩礼,可是把我愁死了,其中发生的故事,真是终生难忘。

约定的送“课书”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彩礼毫无着落,家里发生一系列变故,让人难以招架。我和妈妈还有二哥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母亲年迈,已失去劳动力,嫂子怀有身孕,快到临产期,三个侄女最大的才六岁。在“喂猪过年,养鸡换盐”的年代,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在生产队常常是欠款户。平日里全靠二哥有点小手艺,帮人油漆家具,挣点零花钱。可是二哥是农业技术员,今年秋后被派去海南岛种高粱了,我成了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经常为一家人的生计熬煎,送“课书”更是愁上加愁。

一天下午生产队分玉米,我夹着布袋,走向场院。旁边的人帮我装满了玉米,使足劲放在磅秤上。会计不好意思地说:“你是欠款户,今天不能分粮。”我沉着脸问队长,他只是说:“欠款户不能分粮这是规定。”我抱起口袋倒掉玉米,心就像被尖刀戳了一样,沉浸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我沮丧着脸回家,妈妈一看见空口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劝解我“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穷日子都是熬出来的”。我气愤地说:“我又不是孙悟空,咋过火焰山?连吃粮食的钱都没有,拿啥送‘课书’娶媳妇?干脆一辈子打光棍,反正难活出人样来。”一句无情的话像给妈妈浇了一身冰水,她的心凉了,眼里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妈妈手里捧着镯子对我说:“这镯子是你姥姥给我的陪嫁,从戴上那天起就没摘下过,今天我取下来拿去卖钱吧,这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妈的话语像晴天的响雷,震撼了我的心。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像个泪人似的对妈妈说:“妈我知道错啦,不该惹你生气。”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绝望中妈妈说:“去借钱吧,找那些在外工作人员,他们经济情况会好些。”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村头一户干部家,这家的男主人在火车站当领导,平日里我们两家关系较好。我鼓起勇气撩起门帘,恰好男主人在家。我提出借钱,他说:“借钱可以,但我手头并不宽裕,借不了多少,我给你找个差事去搞副业,看生产队同意不?”这一句话就像黑夜里的启明星,给迷茫中的我找到了方向。连夜找到队长,队长提出一个苛刻条件:“每月给生产队交四十元钱,给你记三十个工分。”三十个工分只值九块钱,我虽然心里觉得委屈,但无奈只得点头同意。

我借了一辆小平车,装上行囊米面,周一出发,直奔垣曲火车站。找到同村的好心人,他帮我安排好食宿,交代给副业队的头,吩咐我:“挣钱不容易,不要怕吃苦。”我笑着说:“早做好了准备。”这个副业队基本都是外地人,唯有我是走后门插进来的。火车站本有一支装卸队,人家就像是正规军,有组织有计划干活。而副业队就像是杂牌队伍,干些零散活或苦活,像狗皮膏药一样哪里疼就贴哪里。副业队的宿舍是一座废弃的仓库,矮小的窗户没有玻璃,透着风,两行大通铺,睡着二十多人,我在一个墙角睡着。大家收工后脚汗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连气都出不来,只得蒙头睡觉。一天晚上西北风呼啸着,子夜时分,领队急促的呼叫声打断我的美梦:“刚回来一列火车,六节车厢的煤急着卸车。”一句话撩起大家干活挣钱的欲望,我揉着迷瞪的眼睛,沿着铁轨走到车站,打开闷罐车门,煤块顺势流下。我双手扒住车沿爬上车厢。开始还比较轻松,用锨推煤,从高处往低处流,渐渐地要用劲铲了。大簸箕锨一尺多长,一锨就有二三十斤,从车厢角落需要甩出五六米远。持续强体力劳动,脸上滚淌着汗珠,狂风卷着煤尘,脸上的汗水掺和着煤粉变成了黢黑的泥,脖子像戴了黑色围领,身上黏稠得很。煤卸完了,我瞅瞅旁人,就像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一样,猜想自己肯定变成了一锭墨,找个砚台准能研出一窝好墨汁来。

简单的早饭后,到河滩装沙子,两人一辆军车,军车只能打开后箱板,一锨沙子想甩到车头,要使出吃奶的劲。一个上午累得我浑身散了架,胳膊酸疼得抬不起来,腰僵硬得不敢转动。午饭时我端着菜汤圪蹴在一个清净的墙角旮旯,啃着馒头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我揣着钱回家,拉着媳妇过亳清河。

一天早晨,天空阴沉沉飘落着零星雨滴,我们从火车站往煤场拉煤。二十多人弯着腰拉着小平车,活像一群蜗牛在爬行。小平车里,煤装得饱饱的,顶端凸起来露出一个小尖,就像一座小山丘,足有六七百斤重。遇到一个二百多米长的慢上坡,我驾在辕里,双手紧握辕杆,背带绳就像牛轭斜挎在右肩上,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稍有松动平车就往后退。我铆足了劲,脖子像骆驼一样伸得长长的,背带绳深深嵌入肩部肌肉。几趟下来,我的肩膀就像皮鞭抽过一样生疼,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痕。雨下大了,湿透的布鞋在脚底打滑,使劲一蹬鞋底朝天,简直没法走路。我脱下鞋赤脚拉车,砂石路面散落有一层石子,尖尖石子就像针一样扎进脚掌,如同跳进了刺窝。我咬紧牙关,前脚掌蹬地,小平车摇晃着前进,那真真是“宁叫挣死牛,也不能打住车”。最后一趟莫非是有了盼头,脚底疼痛加剧。仔细一看,脚趾皱褶处裂开了口子,就像张开的小娃嘴,流出鲜红的血;脚掌几乎成了筛子底,红窟窿流血,黑窟窿嵌着煤渣。雨停了,路上留下黑红交错的一串拼命的印迹。

二十几天后食堂通知我交米面。为了不旷工,掌灯时分,踏着清光步行三十多里路回家,十一点钟敲开家门。妈妈惊喜交加,看着我煤黑子的模样,双臂抱着我,抚摸着我像鸡窝一样的头发。妈妈握住我满是老茧粗糙得像一块搓脚石的手,戴着老花镜帮我剪指甲。她呜咽着说:“没爹的孩子像根草,送‘课书’的钱全靠自己出苦力挣哩!”一行行泪水掉落在我手心。我抽回手说了声“妈没事,习惯了”。妈妈用袖口擦拭着眼泪开始烙饼子。麦秸点燃了,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通红的火焰划破深夜的黑暗,整个院子被照得通红,把母子俩的心照得亮堂堂的。凌晨两点多了,不敢再和妈妈寒暄,怕再次揪痛妈妈的心,怕看到妈妈的眼泪,我背上几十斤米面还有刚烙好的饼子,匆忙告别。

月亮悄然藏到山下,星光下步行在砂石路面,发出“沙沙”声。深夜里有点怯,转过石头疙瘩的石山嘴,听见虎狼山传来“嗷嗷”的狼嚎,两道绿光时隐时现。我毛骨悚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霎时觉得空气里弥漫着恐怖,喘口气都有瘆人感,心“怦怦”直跳。心里暗想,“为娶媳妇挣钱,被狼吃掉是咱命短,能活着是咱有运气”。挪动了一下肩膀上的布袋,加快了步伐,脚步声踩着鸡鸣声到达工地,晨曦里又拉起了小平车。

一个月后副业队解散,我口袋里装着一百多块钱,感觉就像揣了一块金子,一路唱着回了家。

送“课书”那天岳父家左邻右舍前来观看,屋里挤满了人。解开四色礼的包袱,有人拿起灯芯绒抚摸着,赞不绝口;有人掂着咔叽布吆喝:“这布,颜色纯正,裁剪一个带兜的上衣拽哒憨啦!”岳母按风俗习惯返回10元聘礼,又回了四色礼。岳父说:“好日子就搁在明年正月初二吧!”媒人笑嘻嘻地说:“我就等着吃媒人席了。”

媳妇送我走了很远,微风吹起她柔软乌黑的头发,她白净的脸庞像绸子一样柔和。奋斗换来的幸福,使我有了信心,有了勇气,我大胆地拉住媳妇的手,发自肺腑说了一句话:“正月初二我来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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