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题
我家的园子其实并不大,它只是一座空宅基,也就三四分样子吧。由于没有房屋建筑,也不去刻意管理,因此那些植物大都是自生自灭。今天这儿拱出一株小树苗,也不知它是什么树,但母亲总用两片瓦支在上边,将小树苗保护起来。就是出现一棵不知名的花草,母亲也绝不将其拔掉,而是让其自由生长。树木花草生长在我家的园子里,那真是幸运而幸福的。于是,我家园里树木花草极其杂乱。南墙根有两棵大槐树,紧挨着槐树的是一棵李子树,李子树旁是一棵桑葚树(桑葚果是乳白色的,格外甜,不同于一般的黑桑葚)。桑树的前边立起一株白水杏,杏树旁边是一棵梨树。西北角长着一棵洋槐树,它的旁边是一溜儿四棵石榴树。石榴树旁靠近园门的西边,是两棵高大的椿树。
就是在两棵椿树之间,不知何时冒出了两瓣嫩叶片,母亲发现了,照例用瓦片保护起来。长了一段时间,母亲发现不是树苗,倒像是豆角之类的蔓生植物,于是母亲给它用秫秸秆支了个架,让它的枝蔓往上爬。为了让它健康生长,母亲还给它浇水施肥(要知道我们那儿水贵如油)。
这菜苗倒也不负母亲的期望,不几日便长得绿油油的。到开花季节,它开了花,花落后结了个瓜。但这是什么瓜?能不能吃?母亲决定试一试。
瓜儿绿油油的,不大,上边疙疙瘩瘩的,模样很不中看。母亲将它洗净,切成丝,拈起一撮放进嘴里嚼,一会儿苦得母亲皱起了眉,赶忙吐了出来。
母亲说,这东西不能吃。
母亲为什么不将它炒熟再尝呢?母亲是有教训的。
那还要从西北角那棵洋槐树说起。
不知何时,西北角墙旮旯冒出一棵洋槐树来,大家都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树。它自己长大了,有一年便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花。等花儿谢了,过了一段时日,树上便缀满了一串串像蚕豆角一样的果实。母亲看着那些豆角,寻思着它们是否也像地里的蚕豆角一样可以炒着吃呢?母亲摘了一串,洗净切丝用炒瓢炒好,一尝,哇,真难吃。吃不成,还浪费了油盐。这一次,母亲便不那么傻了,只是切了一点尝一尝,便断定这东西不能吃。
虽然不能吃,但母亲仍没有将它拔掉,而是仍然让它继续生长。那剩下的几个瓜熟了,黄澄澄的,很是惹人喜爱。就连上边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也不令人讨厌了。
既然不能吃,就把它们摘下来挂在墙上,观赏起来。
是东西就应该有个名吧。母亲语出惊人:荔枝。
于是我小小年纪,脑子里便记住了荔枝是一种黄澄澄像瓜一样的东西。
一直到一九八九年,我在大连的街头吃到真正的荔枝,才推翻了我脑海里荔枝的形象。
也是多年后,我在菜市场忽然发现了我家的“荔枝”。我盯住它端详起来,是的,它就是我心中珍藏的记忆中的“荔枝”,上边布满小疙瘩。
卖菜者见我盯着面前的菜不移步,急忙拿起两三个,热情地说:“同志,称几个苦瓜?”
哦,这个东西叫苦瓜,我家的“荔枝”原来是苦瓜。苦瓜?荔枝!荔枝?苦瓜!产于南方的水果珍品,成了苦瓜。我那想象力丰富的母亲哟!
母亲的花园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美丽如花,花是美丽的,因此女人爱花。
母亲爱花,因为她是女人,更因为她是一位爱美的女人。
我家的园子里,到处是花,大多是自生自长。四周墙根,大都生长着一种钹儿花——因花朵极像小孩玩的小钹而得名。它的学名叫什么,至今不得而知。
我家的钹儿花品种很单调,只有最常见的那一种单层花朵,花蕊根部有一圈粉红,花瓣则是粉白。这种花其实品种极多,有白色、粉色、红色、深红色,甚至还有金黄色。有单层、有多层,多层的叫作千层钹儿花,那就很是好看了。
我家园子里没有,别家有,母亲便从别处讨来花籽,撒在园子里。于是,我家园子里的钹儿花便五颜六色了。
农村的花种不多。一个雨天,母亲不知从谁家讨来一株四梅菊(刺梅菊),这是我们村里的叫法,我长大后,才知道这就是让我憧憬心仪的玫瑰花。母亲把它栽植在西墙角,不几年便衍生了一大蓬,开花季节,很是芳香。
母亲的手很巧。她会刺绣,她绣的鞋面,红花绿叶煞是好看。母亲还会捏花。用白面和各种颜料染成各色面团,牡丹、芍药、玫瑰、菊花便在母亲的手掌里盛绽而开,颜色分外艳丽,那花朵、那枝叶,几可乱真。我结婚时,母亲已六十五岁了,但她仍亲手给我们蒸了花馍,馍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她亲手捏的花儿。那两个大花馍来到城里后,引起啧啧赞叹,妻子也对母亲的手艺佩服不已。两个大白馍吃了后,妻子将那些花儿保存起来。数年后,那些花仍是那么红,叶儿仍是那么绿,就像昨天刚捏好一般。
父母老了,跟随我们住在楼房里。楼房空间狭小,我们也无心养花弄草。一次下班回来,我意外地发现书桌上多了一束花,是月季花。一问,原来是母亲从家属院门房那儿讨要的。家属院门口有几棵月季花,长得像小树一般。花儿开得也繁,花朵也大,有白的,有红的,还有粉的。母亲没事下楼去,就看那几株花。母亲说:等过段时间回家时,给门房要几枝,插在咱家的院子里。
父亲得了半身不遂,去世前回到老家,母亲也跟着回去侍候。一进家,满院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母亲看着满院的荒草叹口气说:看这草长得。哥哥笑着说:人家天安门广场还专门种草哩。两位老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虽说请了个人给他们做饭,但总是放心不下。我离家最近,回去的次数便多一些。第一次回去时,满院的荒草铲除得干干净净。第二次回去时,母亲正弯着瘦小的身躯,吃力地挥动着锄头,在门前的土里刨着,并将一些籽粒撒到坑里,又小心翼翼地用土掩平。我问母亲种什么,母亲说种花。后来果然门口开了一大片的花,有红艳艳的指甲花,有黄灿灿的野菊花,还有碗口大的大丽花,花儿们凑到一起争奇斗艳,分外好看。母亲说她没事时,就坐在门前看她的花。
就在院里的花凋谢得只剩下野菊花时,父亲走了,母亲又跟着我们回到了城里。
父亲在世时,母亲从没过过生日,我们也问不出母亲的生日。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母亲才痛快地给我们说了她的生日,农历八月十八,一个很吉祥的日子。
这年的八月十八,我们第一次给她老人家过寿。那天,我在饭店预定了两桌酒席。在去饭店的路上,我忽然心血来潮,让车子在一家花店门前停下。当我抱着一束精心挑选的鲜花出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眯缝着眼看了许久,又低头嗅了嗅,还连问了两句:是真花吗?那天母亲很开心。因为吃饭,那束花被放在母亲身后的窗台上,吃饭时,母亲还不时回过头去看她的花。一直到从饭店回家的路上,母亲还将那束花紧紧抱在怀里。
那束花,母亲一直在花瓶里养了好些天,直到最后一朵完全枯萎。
母亲叹口气:这么好看的花,要是栽在咱家的园子里多好。
母亲怀念着她的花园。
母亲的戒指
母亲的生日真好。每年一过中秋节,八月十八日,便是母亲的生日。作为儿女,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况且母亲已是九十岁高龄的人了,有今年没明年的,让人倍感珍惜每一年为母亲祝寿的日子。
中秋节与二姐通电话,二姐忽然问:你给母亲准备什么礼物?我一下愣住了,每年去祝寿,不就是买一些食品或衣物吗?因为刚过十五,月饼也是免不了的。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礼物吗?于是我反问二姐,你买什么礼物?二姐说,她准备给母亲买一个戒指。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急忙对二姐说,戒指我买,你另买别的吧。
对首饰我不懂,跑了两家金店,看了几个款式,不知选择哪款好。无奈还是回家邀上妻子,让她定夺。她一锤定音,我也觉得很好。这是一款重5.18克的戒指,上面是十几颗小星星图案,灿烂耀眼。妻子说,母亲多会看到戒指,都会想起是她的星儿给她买的。星儿是母亲对我的昵称。
十八日一大早,我同大姐、二姐、妻子、儿子同车赶到临汾给母亲拜寿。母亲住在弟弟家,兄嫂带着孩子也过来了。嫂子和母亲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母亲的衣服、鞋袜大都是嫂子准备。母亲穿老式对襟衣,街上没卖的,都是嫂子买来布亲手缝制。母亲是小脚,鞋也难买到,嫂子碰上了,便会多买几双。今天,嫂子又给母亲做了一件薄棉衣,母亲高兴地穿在了身上。大孙媳不会做衣服,在商店给她奶奶买了一身保暖内衣,母亲也连声说好。
我从口袋里掏出首饰盒,拿出戒指。我说:嬷,我给你买了个戒指。我托起母亲的手,将戒指戴在母亲瘦骨嶙峋、青筋暴突的手指上。戒指太松,我捏了三次才合适。母亲露出欣喜的目光,问多少钱?我说,你别管多少钱。母亲说,我问问还不行?那意思很明白:我又没嫌贵,只是问问,知道它的价格罢了。
母亲越老越开通。她老人家从不说你乱花钱,你买来什么她都很喜欢。比如花篮,母亲看到就很高兴,总要把花多养一段时间才让拿走。生日请客,每桌上千元,母亲也没说过贵字。母亲出手还极大方,每年给孙子、重孙压岁钱,一人一百。孙子、重孙多,母亲过个年,压岁钱都得出几千元。孙子说下媳妇,问母亲给多少见面礼?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八百。母亲有时也笑话自己大方,说好像她多有钱似的。
母亲瘦骨嶙峋青筋暴突的手指上戴着一枚亮闪闪的金戒指,很是醒目。母亲慈祥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是欣慰,是满足,甚至是自豪。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一双手是粗糙的,那是一年四季不停劳作造成的。一到冬天,母亲的手上满是裂口,渗着血珠,但母亲还得不停地为全家人忙碌。洗衣、做饭、磨面、纺线,母亲瘦弱的身体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冬天里,浸泡在冰冷的水里,风一吹,手上裂开无数个小口子,像小刀割似的。那时我在城镇上学,曾从供销社给母亲买过一盒海螺油(一只蚌壳里装着廉价的擦手油),也买过凡士林。后者没有包装,售货员会给你把油抹在一块纸上,可拿着回家。一天劳作完,母亲临睡前,会很小心地抠出一点,涂在裂缝上。母亲说,她年轻时,凡士林也没有,她都是从桃树上刮一点桃胶,将裂口糊上。
就是母亲这双手,将她的儿女一个个养育成人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手指上长年累月也戴着一个物件,但那不是戒指,是现今极少见到的顶针圈儿。纳鞋底之类时,便要借助顶针圈儿将针顶过去。那只是一个洋铁片儿做成的小物件,集市上几分钱一个。
记忆中也曾记得母亲戴过一枚戒指。那时并没有见过金子,问母亲这是金子做的吗?母亲讪讪地说,不是,是铜的。母亲说她指关节疼,邻居大嫂借给她铜戒指让她戴几天,说是能治病。
记忆里母亲没有戴过首饰,因为母亲没有首饰。
我给母亲的这枚戒指,也许是母亲平生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首饰吧。如果是这样,作为儿子,我也许认为这个戒指是一件有意义的礼物。至少,母亲百年后,我不会自责了:如果母亲生前连一枚戒指都没戴过,那样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母亲九十高龄了,她如今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也是全村唯一的小脚老太太了。
母亲现在是四世同堂,她的五个儿女又为她生养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重孙、外重孙……共四十多人,真是一个大家庭啊。
母亲应该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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