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5-9 18:35:08

会飞翔的人

留记叔就住我家的斜对面。小时候我只记得他是一个有武功的人。

他个头不高,长得敦敦实实。在炎热的夏天,他穿着一条黑裤衩,腰间系一条牛皮裤带,浑身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走起路来带着风。

我们几个发小都知道他有功夫,每每见到他就说,留记叔,给我们表演一个吧。留记叔面露笑色地说,好。他就让我们其中一个人去家里取菜刀。我听了这话,很蒙,不知道取那个东西作何用。

我心里多少有点恐惧,小刚却无所畏惧,跑回家避过妈妈的眼线,偷偷将家里那把锋利的菜刀拿来,递给留记叔。

留记叔拿起菜刀好像又忘了一件事,就用眼光扫了一圈,最后把眼光停在我的脸上说,英子,你再去你家里拿一双筷子。

一切东西准备妥当后,只见留记叔双腿扎成马步,倒吸一口气,用手把皮带扣的卡针往后移动两个孔眼,直到肚皮鼓得像一个大皮球时,才从我们手里要走菜刀和筷子。

他把筷子贴放在肚皮上,贴得很紧,然后一只手抡起菜刀准备往肚皮上砍。这一瞬间,我们都吓坏了,赶紧用手捂住眼睛。

这时,留记叔笑呵呵地说,你们别怕,我绝对不会出事的,也不用你们负责。

尽管他这样说了,我们几个仍心有余悸,跑到很远,注意着他随时可能出现的情况。

瞬间只听到咔嚓一声,随着一声脆响,只见那两根筷子便成了两半截,掉落在地。

我们很担心他肚皮被刀砍伤,就一起快步跑回他身前。

留记叔一脸嬉笑,一只手拿着菜刀,另一只手像拍西瓜似的在肚皮上拍了拍说,看,没事吧。

我感到好惊奇,两只眼睛在他肚皮上仔细看了看,结果连一点红印也没有找到。

会气功的留记叔,还是个力大无穷的大力士。生产队那会儿,一到傍晚,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大地,好像把所有的热量全都像海绵吸水一样吸纳了进去。天空中游离着一丝丝清凉的风。

夜幕下的打麦场十分静谧,场地四周是白天拉运回来的麦子,像长城一样码放在麦场四周。打麦场的中间裸露出偌大一块地方,且打扫得干干净净。场地中间一根竹竿上,悬挂着一只200瓦的电灯,把整个打麦场照得如同白昼。

留记叔和十几个青壮年都光着膀子,下身只穿一条短裤头,身上的肌肉线条清晰、棱角分明,结结实实像个小铁塔。他们围着一个碌碡,在谈论着什么。我走过去观看,原来他们在打赌,中心议题是看谁能把碌碡翻转着绕场转圈儿。

打麦场的碌碡至少也有千儿八百斤重。白天牲口拉着碌碡碾麦子看起来很轻松,毕竟那碌碡是顺着往前滚动的,现在是让人把它立起来,还要翻转着往前挪动。我们那会儿是不敢相信谁能将它翻动的。

留记叔用挑衅的口吻问,你们谁能把它翻着滚起来?学文叔想挑战,他绕着碌碡转了一圈,然后俯下身体试了一试,结果是纹丝不动。他便说,我看除了打虎英雄武松,再没有人把它玩得转。

留记叔用一种挑逗的眼神说,我能。围观的几个青壮年都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知道留记叔有功夫,清楚他力气超人,没有人敢和他打赌。

这时,学文叔、鸡娃叔还有身边的几个叔叔在一边本来想看看留记叔出丑,但是又怕留记叔赌赢,因为没有人敢确定他就成功不了。最后,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目光投在一旁围观的六一叔身上。

六一叔是一个老实、木讷的人,却娶了个很灵性又漂亮的媳妇。在村里,熟悉的人都爱和他开玩笑,而且往往都拿他那个漂亮媳妇说事。每当这个时候,即使六一叔知道对方会以他的老婆做筹码,在众人面前开他的玩笑,但他仍然一笑了之,从不计较什么。

这时候,只见留记叔将口里的唾液往手心“呸呸”吐上两口,做好即将动手的姿势,但并不真心动手。又问,谁和我打赌,有人吗?

留记叔左看看右看看,没有人接话茬。这时候,学文叔和鸡娃叔看了看六一叔,几乎是异口同声撺掇说,六一你和他赌。

六一叔头脑不灵光,还不知道两个叔叔在给他挖坑,给他使坏,眼睛瞪得滚圆滚圆说,我赌。

留记叔问,拿啥子赌?

六一叔半张着嘴还没有反应过来拿什么赌,站在一旁的学文叔和鸡娃叔笑着说,你没有钱就用爱娃赌。爱娃是六一叔那个漂亮媳妇的名字。

六一叔虽然头脑不灵性,但知道拿自己的媳妇做赌注是很烟醺的事,立马摇摇头连说不行不行。

大家看六一叔一脸窘迫的样子,都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留记叔看看大家,没人打赌,就弯下身子,两只胳膊放在碌碡下,两只手抱住碌碡的下方,然后整个身子往上一纵,碌碡立了起来。然后他一鼓作气,一直往前推,碌碡就在留记叔的大力推动下,绕着打麦场转圈儿。

小时候,我的头顶不知道啥原因,长出几个“瘊子”,先是长出黄豆大的一颗,后来接着在大“瘊子”边上又接连生出两个“小瘊子”,颜色都是紫黑色的。它们藏在浓密的头发里,平时是看不见的,但每次理发时,只要推子触碰到它们,就会流很多血。

每次不等理完发,我就要迅速找一些棉花用手狠劲按住,待血止住,才能继续把没有理完的地方理完。

一天晚上,我在打麦场让宏泰叔给我理发。尽管我告诉宏泰叔小心点别触碰“小瘊子”,结果还是惹怒了它们,血流不止。幸好宏泰叔口袋里有手绢,帮我止住了血。

在一旁围观的留记叔看到如此情景,他一只手扳过我的头看后,笑笑说,这种病我能治了。

你又不是医生能治了?

当然了,这个对我来讲是小菜一碟。

你家有墨汁和毛笔吗?

我说,当然有。

在我家,留记叔在我给他提供的一张巴掌大的白纸上,用毛笔蘸上些墨汁,又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当然他在往白纸上写字之前,让我避开他,不让我看到他在上面写的啥。然后他把白纸折叠起来,揣在手心里,一只手在空中抡上几圈,再在我头上的“瘊子”周围顺转三匝,倒转三匝。

他在我家厢房的屋檐下,找到台阶下的第七块砖头,把砖头撬起来,然后把写好的纸团放在砖头下面,再把砖头恢复到原先的样子。

他把纸团压到砖头下之后,把弯曲的身子伸直,将两只沾满泥土的手拍了拍,笑着说,这下你就不用管了,七天之后,你再摸摸你头上的“瘊子”,看它们还在不在?

我虽然那会儿很小,但我是唯物主义者,对这种类似迷信般的行为很是不屑。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七天之后,我摸了摸头皮,果然没有摸到“瘊子”,头顶的“瘊子”真的就消失了。

直至现在,我头顶上的那些“瘊子”再没有出现过。这个谜团至今我都没有解开。

小时候的故事好像大都离不开打麦场。留记叔不仅力气大,会气功,而且还有飞翔的特异功能。至少在那时候,我们都这么认为。

留记叔,再给我们表演个节目吧?看过留记叔几次功夫表演后,我们几个发小一见到留记叔就会这样和他纠缠。

那次是一个晚上,地点还是在打麦场。

留记叔看着我和小刚、三娃、小随笑着说,今天给你们来一个新鲜的节目吧。

我们问啥节目,他说表演个空中飞人。怎么个飞法?他说他站在高高的麦秸垛上,一用劲就能飞到天上。

小随和小刚都吐出舌头,感到他说的话太不可思议了,我也感到他说的话太离谱。

在打麦场上有像山丘样的两个麦秸垛。两个麦秸垛中间隔有几米的间距。留记叔站在其中一个麦秸垛下面,仰起头,像观望山峰那样,目光从麦秸垛的最下面往顶端看了一眼,然后像跳远运动员助跑一样,站在距离麦秸垛一两米的地方,张开嘴长长地吸足一口气,突然撒开两腿,像爬山一样爬上了麦秸垛。他站在麦秸垛上,极目远眺,顿时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杜丘,站在高高的楼顶,看着眼前深蓝的天空,嘴里感慨地高声呼喊了一声,蓝天啊,白云啊,等着吧,我来了。

我们站在麦垛下面,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只见他将身上穿的白衬衫脱下来,然后两只手将衬衫顶在头上,像一只大鸟展开翅膀朝天空飞去。

其实从我们站的角度看,他是从一个麦秸垛,跳到另一个麦秸垛上了。

我们跑过去找人,结果把整个麦秸垛都找遍也没有找到他的人影。第二天晚上,我们几个发小再次来到打麦场时,六一叔才笑着对我们说出真相。

他说,麦秸垛后面有一道土墙,留记叔那天是从那个高高的麦秸垛上跳到另一个麦秸垛上,然后翻过那道墙回家了,他在给我们制造一种飞上天的假象。

留记叔那会儿在我们的心目中可以说是一个成功的人,一个神奇的人。可是,后来也应验了一句古话,“马有闪蹄,人有失手”。

那是深秋的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发小散学后,各自端着妈妈做好的可口饭菜,走出家门,在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下边吃饭边逗玩。

这时,留记叔也走出家门。我们那时候好像看留记叔的节目看得上了瘾,又缠着留记叔表演节目。留记叔没有推辞,他严肃地说,今天的节目是铁头功——“头断青砖”。我笑着说,哈哈,我们听过头悬梁锥刺股,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头断青砖”的节目。

他两眼一瞪说,你们小屁孩见过啥?看看我这个节目,就会让你们大开眼界。

他光着膀子,又是那样老生常谈的做法。他把裤带紧了紧,然后运足气力,又从我家房檐下面揭了一块青砖。他说,开始了,你们把眼睛睁大看着。

只见他两腿岔开,屁股下蹲,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握住青砖一头,往头顶用力一砸。

本应该让我们看到的是青砖的断开,结果我们没有看到奇迹出现。

我们看到的是当他用砖头砸到头顶的时候,随着一声闷响,瞬间,一股黑红的血从他的头皮往外涌,又从头顶流到脸上,像一条毛毛虫似的,往脖子里钻去。

留记叔没有说话,两手捂住头部,拔腿就往家里跑,进门时还哐当一声将大门关上。

我们几个发小见到此景,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待在那里不知所措。

后来听说,留记叔没有运好气,气只运到脖子他就急于动手了。在家里,他老婆一边给他包扎,一边抱怨他,让他今后别再耍二杆了。

连续几天都没有看到留记叔的面儿。好容易有一天,我看到留记叔从家里出来,坐在他家门口的石头上。我很同情地问,留记叔你那天咋了,是不是没有成功?

他板着脸孔说,不是我没有成功,而是你家那块砖头是兰花头砖,太硬!

我想说,看来还是你的功夫不到家。这句话当然是留在心里,没敢说出口。

那两年对于留记叔来讲,可能是很霉运的时期。

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紧接着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想不到留记叔那样一个彪形大汉,那么一个虎虎有生气的人,却被一次意外事故夺去了年轻的生命。他的死是因公而死的,他是为保护28个学生而死的。

那时候,我们村子通往学校的道路还不是水泥硬化路,而是一条很窄的乡间土路,宽窄也只能是过一个半马车的样子。

那天正好是学校放学的时辰。我们村的28名三年级学生个个脸上带着笑容,背着书包排成一字队形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哪里会知道,此刻,就在他们的身后,有一辆满载着麦子的胶轮车,在几匹彪悍的牲口牵拉下,正疯狂地向他们飞来。

赶车的是六一叔,押车的是留记叔。马车从麦田里装满收割的麦子后,正在路上行进着。

不知道是啥原因,瞬间,几匹平时很温顺的骡马,受到惊吓,突然狂奔起来。

眼看着载着满车小麦的马车,将要冲进学生队伍酿成重大灾难。千钧一发之际,留记叔不顾危险,从四米多高的载麦车上迅速跳了下来,虽然跳下来的那一刻,他被重重地扔在地上,但他靠着自己身手不凡的功夫,很快站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喊“闪开!快闪开!”他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到马车的前面,用两只手紧紧拽住两匹梢马的笼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奔跑中的牲口,阻止飞快的马车。很快,马车前进速度降下来了,放学的学生队伍也都闪在了大路两边。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前面两匹梢马中,右边那匹黑马的一只前蹄,毫不留情地踏了留记叔的右脚,顿时他觉得一阵钻心疼,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和腿。虽然马车不比刚才那么快,但仍然在快速前进中,不幸的是,留记叔被拖倒,驾辕的骡子从他身上踏过,满载小麦的胶轮车碾压了他的头颅。他没有被送到医院就死了。留记叔就这么去了,28名天真活泼的学生无一受伤、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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