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5-20 10:57:23

芃芃其麦_粮食列传(三)

产麦的晋西南,给了我太多关于麦子的素材。

作为参加过多年夏收的晋西南人,我写过很多关于麦收的篇章。近年,几乎每至麦收时节都会以文相酬,以个人的方式来纪念和迎接一个早已远我而去的特定日子,岁岁不废,如麦守时。

许多人,包括我自己,记下了太多与之有关的劳作之苦,似乎这才是晋西南人麦收的全部底色。但这并不准确。土地是有情感的,她在赐予的同时也用力给了人们忠告,只是不同的命运长出了刻骨的嫌隙和恩典,长出了逃离和驻守,如麦子的种类,小麦大麦燕麦莜麦荞麦黑麦,晋西南的宠儿是冬小麦,一个命硬的角色。一株冬麦,在晋西南,从播种日起就注定了命运多舛,舔血舐汗,经冬履夏,在最干旱的时候开始灌浆饱满,在最暴烈的时节子粒成熟,尤其在我们那片靠天吃饭的旱塬,几乎掌控不了它的丰歉,人们唯一能掌控的是自己如苦力一般的劳作,如献祭一般的投入,就像呼吸和心跳,只要还活着,就义无他顾。许多有此经历者,都有难以磨去的记忆,龙口夺食、血战三夏,汉子脱皮、绣女下楼……也许,这是回报和打动一粒麦子时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彼此心照不宣,默契多年,没有人能置身度外。好在麦子的回馈是丰厚的,它塑造了晋西南人的生活和禀赋,无处不在,无事不从,无人不是。要了解他们,在运城那块地方,吃一碗面、掰一块馍、撕一张饼,也许就懂了。

刈麦,晋西南土语俗称鏺(pō)麦,其役之苦,不再备述。之后的规定动作还有碾麦、扇麦、扬麦、晒麦……在我们峨嵋岭边缘的坡地之间,还有一项不能忽视的任务与麦有关,就是拉麦。从麦子割倒到颗粒归仓中间的那段拉麦经历,算是记忆里最轻松的内容。许多年,这一段蹒跚而过,被我一再忽略,像一篇文章的过渡段落。

车轮滚滚,载浮载沉。吾乡,地幅大且起伏多,最近的和最远的麦地与麦场之间,隔着数里远的坡地,把麦子们一拨一拨弄到碾麦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比起其他环节,尤其是炎炎夏日之下的弯腰刈割,拉麦委实轻松了许多。我喜欢这个无须躬身垄亩的片段,仿佛那是忙碌中的一个插曲,有悠扬的旋律回荡在麦草之上。

家里人手少,割一阵子麦后,再匀出一个人来缚麦,我就可以解放出来拧麦腰子。我爸总是习惯性地咬着牙,踩在麦捆上使劲,好像不用腰子把它们五花大绑成结实的麦个子,那些带着麦粒子的麦个子就会四散跑开一样。这样的结果常常是,每个麦个子都捆扎得足够结实、吃足分量,一个成年人一头挑一截麦个子像挑一担水。若是赶上刈割的都是湿麦,麦个子的重量会更大,死猪一样提不起来。

最初的拉麦,完全凭人力靠两轱辘的“拉拉车”装载,拉出麦地之前车轮陷进虚土,最费力气,须臾之间,即疲惫不堪。及至坡路,倒是下坡,然车载过重,刹车又成问题。“拉拉车”即平车,一种简易人力运输工具,除了一对车轮、一挂木制车箱、一对拉车的车辕杆外别无他物,既无动力系统亦无制动装置。平车负重下坡,一应安危全凭拉车人掌握,技巧是车辕上提靠车尾子磨地制动,碰到车重坡陡情况,几乎演变为一场连人带车速降的极限运动。烂把式稍有不慎不是车翻人伤,就是辕杆戳到对面土堰,惊险刺激不逊于沙场奔袭。

我爸是农村里的理想主义者。为了解决运输问题,他很早就请匠人精心制作了一副心仪的大车。先是木匠霸槽眯眼忙了好一阵子,接着西街歪嘴铁匠又架起炉子叮叮当当敲打了好些天,硬是把一辆木制铁包的大车打造成了身披铠甲的勇士,且安装了车撑子和可以脚踩的刹车系统。为什么是大车而不是马车?那车更多时候驾辕的是一头壮硕的犍牛,驾骡子驾驴的时候也有,很少驾一匹马,马的力气爬不了我们的坡地,它们更适合在平地上奔跑。

那辆车最风光的时候当然是拉麦,一亮相,便与一头牛和一片无边的麦子联系在一起。

那牛真是好牛,但站在无际的麦地也有点慌神,它不相信这些麦子能靠它和一架车对付得了。第一次差点连牛带车翻进一片凹地,多亏车子结实,愣是没摔散架。这真是一架好车。

短暂磨合之后,一切渐入佳境,那牛轻车熟路,责无旁贷,开始奋蹄载麦。于是,那时拉麦的坡路上常有一头壮牛与一座“麦山”在移动,那牛已然体形彪悍,与那“山”的体积仍然悬殊,令人叹为观止,惊为天物。那牛就是我家的牛,那“山”就是我和我爸借助挑页、撇纼一起装起来的。挑页,拉麦大车前后用于增加装载量的木架,类于木梯,有自然弯度;撇纼(zhen),《说文》指“牛繫也”,约三丈,长度适绑缚固定,是晋西南农家仅次于井绳的长绳。一牛、一车、前后挑页、几根撇纼,这样的阵容,可以挑战想象力的极限,或者本身就是极限。

麦个子装车并不算是轻松活计,我爸在车上,我在车下。一个麦个子分量不轻,用二齿拡叉叉起来举过头顶,嗖地让车上的人接住,还要用巧劲儿。缚好的麦个子,沉甸甸的,躺了一地,像将要纳入帐下的战利品。少年时代,玩性也大,特别喜欢手持铁叉叉麦的范儿,左一个右一个,有单枪匹马独闯敌营的感觉,比少年闰土在月光下的西瓜地叉猹还要风光。《说岳全传》中有宋将高宠大败金兀主,乘胜追击中,金国元帅哈铁龙滚下铁滑车阻拦,他一人用枪一连挑翻十一辆滑车……往车上叉麦时,那时我幻想自己就是挑滑车的大将高宠,只是最后没有被铁滑车一样的麦个子压垮、放倒、碾压。

装车之后,牛在拉车,人可以借机押一车麦子回去一趟喘口气,当作一种劳作中的福利。一路上,两旁是连绵的待割的麦子,坐在那座“麦山”顶上的少年,得意得像丰收的农民。一车麦子,一路摇晃着身子于捆缚之下窃窃私语,亲热得像一家人。它们即将抵达最后的圆满,一股热烈的气氛在车上弥漫开来……是的,是热的,相拥而成的热。“百度”有人留帖:一车麦子装在车里会发热吗?有人给了莫须有的答案:不清楚,看气温吧。喀,他们真可怜,竟然没有机会押送一车麦子,所以永远无法体验一车刚收割的麦子之间的温暖,那感觉很热,很暖,也很爽阔。《诗经》中有“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句,有人译为“田野的麦子繁盛茂密,我在其中慢慢穿行”。释义并没有错,但忽略了作者乘坐的车子。也许,只有坐在缓行的车上,极目望向生长的麦子,才有坐观沃野“芃芃其麦”的感觉。那首诗的名字正是《载驰》啊,作者是我们黄河中下游产麦区生养出来的美女许穆夫人呀,她懂麦子!

记得那时语文考试还有一道改错题,修改病句“所有的人都忙着弯腰割麦,只有几个人在往车上装捆好的麦子”,病因是“前后矛盾”。我始终觉得没毛病,没错,就是所有的人都要弯腰割麦,所有的人都逃不过一边腰疼一边还坚持刈麦的宿命,所有人……只有我借拉麦之名,可以忙中偷闲,持叉面对一地麦个子的挑衅,英雄一般,挑它们如挑滑车。然后,赶着一座“麦山”,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然后,期待来年,肥足墒饱,麦子青黄。

李耀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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