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5-20 10:58:51

红薯本色_粮食列传(三)

红薯并非吾土特产,它在东方大国登场的时间并不长,《诗经》中没有它的身影,唐诗、宋词、元曲中也没有它的亮相,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至成吉思汗都没有机会品尝它的味道。此物自明时引入之后,在各地各有别名,北人称地瓜、山芋,抓住了此薯的生长特点,土名入乡随俗;南人却大多曰番薯,一个“番”字,亲疏分得很清,道出了它的出身,不是本土所产,似有鄙夷之色。只能说人家鱼米之乡,出产颇丰,看不上此薯,也充不了粮食。红薯来吾乡的时间要晚得多,按我二大爷的说法,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当生产队队长时才把红薯从河南请了进来。然而,此薯有义,乡人知恩,大家一经接触就都知道了它的好处。
    当年的乡间土路见证了四季农时的变化。春天开始,乡间的路就开化了似的柔和了许多,夏天来了,路就软成了泥淖,稀泥踩在脚下,又被脚带着到处涂抹。冬天的路才像有骨头的汉子,坚硬无比,一镢头下去,也只会磕出几道牙印子,好像大地的门也关上了。唯有秋天的土路干湿不定,没个正形,尤其是在家家出红薯的季节。
    记忆里晋西南的秋季,总有一些日子是阴郁着雨水的,不断膨胀而郁结着水汽的积雨云,把地面浸泡在雨水里,使它们变得更加泥泞。秋天原本的收获乐趣因为连绵、阴冷的雨水,变得繁芜、不堪。拉回来的农作物堆积得到处都是,洁净的雨水经过枯叶浸泡,染成了酱黄色的污水四处流淌。成熟的豆子、玉米、谷子、黍子需要晾晒才能归仓,还有成堆的柿子需要艳阳晒出糖分,才能缸储出霜,最后变化成像裹了白糖一样的雪白的柿饼。它们都是秋天的宠儿。印象里最狼狈不堪又割舍不开的就要数秋日里的遍地红薯了。
    那时候,一到地里出红薯的时候,房上、地上、墙上、锅里、碗里都是红薯叶、红薯蔓、红薯梗和红薯的影子,就连打嗝放屁都带一股子红薯味。红薯藤蔓细长,匍匐在地面,把皮肤红润的果实藏在土里,它的产量从来都很高,多得到处堆放,吃都吃不完。每家每户都挖有很深的红薯窖,用来储藏红薯以备冬日和来年春夏食用。红薯窖一般有六七米深,冬暖夏凉,它像当年打鬼子时的地道一样成为孩子们愿意探险的地方。
    红薯能够成为我们长久的食物,不单是因为它产量较高,而是因其不在上交国家公粮之列,所有出产的红薯都留在了本乡本土、各家各户,成为解决农家温饱的重要依赖,就连红薯蔓都是牲口和猪爱吃的饲料。每年惊蛰前后,需要挑选窖藏的个头匀称、健康而整齐的红薯育苗,一个月后,红薯的绿苗就带着新生的气味铺满了苗圃。每年四月开始栽种,生长半年,到霜降前后就可以出土了。
    那时候的红薯品种现在依然还能叫上名字:个头大、产量高的叫“八八三”,蒸食后干面、糯甜的是“胜利号”……出红薯时,男人们在前面用三齿镢刨,女人和孩子跟在后面捡拾。一镢头下去,红薯的子孙就从暗无天日的地下不情愿地露了粉色的面孔。大的、小的,浅红、深红的红薯很快就在地头码成了小山,孩子们一边吃着带着甜甜淀粉味道的红薯,一边比着红薯个头的大小,牲口们早已把满地的红薯蔓茎当作丰盛的大餐,自顾自地啃食不止……这样的日子,满地里都是红薯红润的身影,满地里都洋溢着红色的喜庆……
产出来了,就要想办法当作粮食吃掉。红薯的吃法很多,晋西南人于此是动了脑筋的。蒸着吃自然最常见最直接,精细的吃法有拌红薯,或将红薯擦成细丝与面粉或馒头渣搅拌在一起蒸熟,巧妇们还能做出味道诱人的红薯饼,香甜糯软,像刚做好的点心一样好吃。再有就是烤红薯了,但是炉火金贵得很,烤红薯好吃也难得吃几次。母亲说,四斤红薯顶一斤秋粮。以薯为粮,红薯在粮食不够的艰难年月就成了诸多农村地区人们的主粮。在挨过饿的人眼里,红薯填饱了肚子,红薯也是他们的救命功臣。
    红薯虽好,多吃胃也受不了。红薯含一种氧化酶,这种酶容易在人的肠胃里产生大量二氧化碳,红薯吃多了,会使人腹胀、打嗝、放屁。那时候,很多人因吃红薯过多,“烧心”、胃酸、拉肚子。父亲看见红薯总是摇头,不住地念叨,吃伤了,吃伤了。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吃、顿顿吃,况且红薯也不容易长期储藏,邻近村子就沿袭了打红薯粉的传统。如果把红薯比作原生态的话,打出来的淀粉就是衍生出来的高端产品。红薯那样看似粗笨的身躯里面居然隐藏着那么雪白、滑腻、精细的红薯淀粉,吾乡人语系中的“粉面”多指此物。成群的红薯经过粉碎、反复过滤、控水晾晒,便可以制成白花花的红薯粉,其间艰辛,不可备述。红薯粉和由红薯粉制成的粉条、凉粉、粉皮,可以为辛苦的农家换来一些可观的收入——逢年过节的凉菜、炖菜里少不了粉条,赶集吃零嘴、筵席菜肴里也少不了凉粉、粉皮做的菜。直到现在,寒冷季节来临,仍然有不少人惦念那盘晋西南正宗的炒凉粉,一定要用地道的红薯粉于鏊子上,文火慢炒、铁铲勤翻,久之入心入味,人间的柔软与温暖就都在其中了。
    估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薯类也归于粮食。当年的“瓜菜代”留给那一代人胃里的阴影太深,以至于在粮食丰足之后,多数人依然从心里排斥薯类在粮食中的地位,尤其是红薯。然而,就是这种生长在地下的并不起眼的红颜色的外来物种,低眉顺眼,不事张扬,委实在家乡人们的生活里扮演过无比重要的角色,既因为它在艰苦的岁月里帮助大家渡过了难关,也因为它看似平凡的外表下包裹着的却是洁白而精美的薯粉,于情于理都是可以托付、可堪大任之物。
    在过来人眼里,这裹着红衣之物,是当真救过无数人命的,是带人熬过饥荒的,是在填腹充饥中经受过考验的,是彼此之间有过过命交情的,也是一颗红心帮衬咱的自家人、亲人。所以这晋西南人敬称为红薯的红色之薯,不仅皮是红的,心也是红的。这大概就是红薯的本色。


李耀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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