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5-30 11:04:36

给柳宗元写封信

钱红莉

子厚兄:

前阵出差广西贺州,去岔山村途中,听当地人讲,岔山村坐落于潇贺古道,且与永州相邻……我的心微微地漾一下。当日闷热,到达岔山村时,近午后一点,饿得心慌气短,还是执意走了一段潇贺古道。过一个古隘口,便是永州了。古道如蛇,荒草丛生,四面青山逶迤,我这样辛苦地走一截,也算是隔空向你致敬了——去冬,心境郁闷,将你的《永州八记》一遍遍地读,读至夜不能寐。挣扎着开了电脑,想写点什么,但终究郁郁不能言……

少年时代的课堂上,习《小石潭记》,当老师逐字逐句分析你的文采,年幼的我如何懂得你背后的曲折?

直至当今,方才体恤,你的这组《永州八记》,正是无寄之寄啊。你们这一批批惊才绝艳之人,留下的浩浩诗文,一直静静搁在那里,用来让无数后来人的童年浸染,只有到中年,才会一点点悟出文字背后的纵横景深。

十余年前,我出差广西柳州。柳侯公园里大约有你的墓冢吧,一行数百人站在墓前议论你,我听着,隔膜得很——他们都不太懂你啊。身前寂寞,死后依然寂寞的你,将永远寂寞下去。

余生的十来年,你都过得郁郁寡欢,一贬再贬,自永州至柳州,眼看离故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究回不去了。当知道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回到故乡,该有多么孤独悲凉,所以才会有这么伤痛的句子: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

连你笔下的月,都少极满月,一律寒月,冷冷清辉里说不尽的寂寞惆怅: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你写给大弟柳宗一的那首诗,每读之,便要落泪: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现在正值仲春,户外花红柳绿,别有生机,但,若是一个人心内郁郁然,那么,世间一切映衬于眼里心上,都是枯寂而落寞的。有一年,你明明生活在柳州的二月里,却偏偏要写: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因为你的心不在柳州,总是为现实宦情所羁绊,在勃勃春情里预支了寥落秋意。太过清醒的人,又怎能随遇而安起来呢?你总是执念般的,将温暖和煦的盛春过至“独钓寒江雪”的孤境。

苏轼生命里最怂的一个时刻,一定发生在黄州写下《寒食帖》那天,他把生命中的空、寒、湿、冷悉数列出,也真是灰心到底了。可是,后来,他一贬再贬,又一次次新生过来了,吃不起牛羊肉,便吃猪头肉,还兴致勃勃写信给弟弟,详述怎样把骨头缝里的肉屑都剔剔干净……这就是为人的旷达。

与苏轼的天性乐观的性格比起来,子厚兄,你仿佛到了另一维度,内敛、沉郁,执念深深,无可转圜。径直将春情写成秋意,除了你,再也没有谁了。一次次看你身陷精神的困厄而孤独无援,多么让人心疼啊。

但,有时候,你不也挺想得开的吗?或许是在读了《陶潜集》后的一时起兴: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只是,连晚年你都未能等到,便早早陨落了。

我特别喜欢读你写于秋冬的诗,纯粹、寥落、凛冽又不失慧心,比如这首写于永州的《秋晓行南谷经荒村》: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流露的同样是久居穷荒而无可奈何的心情,却把静景写得流动了起来:霜露,幽谷,黄叶,溪桥,荒村,古木,寒花,幽泉……一切都是荒寂之景,末句忽然有了麋鹿之惊。也是在自嘲了——我这么一个荒寂之身,没想到还让一只麋鹿惊恐了。别人评价你的“机心久已忘”,是故作旷达之语。我不太苟同,或许你是真的想放下了,然而,终不能如愿。

在永州时,尚且有一颗自嘲之心,一旦去了柳州,你的诗里再也不见扬眉时刻,一个大好的生命,一日日地萎下去冷下去,即便置身百花争妍的盛春,写出的诗句,却都是意蕴难申的,哪怕酬谢友人呢,也不再强颜欢笑,总是将一己苦闷和盘托出: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那些天,在贺州的崇山峻岭间,可见一大片一大片柑橘林、橙林。当地人讲,今年雨水多,柑橘普遍不甜。果农任许多柑橘都烂在树上了,但夏橙已至成熟期,一颗颗橘黄的小果实,火焰一般隐在深碧的叶丛,望之,舌上仿佛有了回甘,又一次想起你在柳州时,可能写过唯一的一首快乐的诗《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天真而有执念的你,一再向往着自己的暮年,怎能等不到喷雪的橘花、甘甜的果实?且自比屈原,一样天生热爱繁花美树……到底,你的一生如此短暂,生命中的最后十余年,一直沉郁不乐,一个连暮年都未能等到的人。连挚友刘禹锡都活了七十多岁,而你,只能活在六百余首诗文里,被他怀念。

子厚兄,人生一场,何尝不是万里投荒?(《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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