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接四十年_张玉霞
我出生的时候,虽然天依然炎热,但夏天已走起下坡路。四十多年前,家里还没有钟表,接生婆瞧了瞧头顶上的太阳,隔窗对着大汗淋漓的母亲喊:“日头偏西,该上工了!”
母亲从炕头摸索出几张煎饼递给她,她客套几句,便喜滋滋地携着去了。巷子里的脚步嘈杂起来,牛哞一声紧似一声。
母亲固执地挪出屋外,在疲惫的余痛里,用脚步在屋檐下丈量出约一米的阴影。
多年以后,母亲肯定地对我说:“没错,未时出生。”
母亲一个接一个守护自己的孩子,唯恐冷了热了。
至今依然记得,冬日里,夜深的时候,母亲端碗热水站在炕边的情景,炕上睡着好几个孩子,她一次又一次转身。
我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母亲已是四十岁。大姐出嫁,二姐搭手,我被接力着养大,家里多张嘴,自然多了一份负担,不过,重负上加筹码,就像温水煮青蛙。母亲如那灶塘里的木头,除了被烈火灼烧得偶尔浓烟缭绕,大多时候都带着她母性的温存。
我出生在1976年,那年唐山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一时间新魂愁怨旧魂哭,天黑阴雨鸣啾啾。
母亲说,那个年头,广播里不断传出还有余震的消息,她用褥子将我捆得紧紧的,一晚一晚抱着不敢合眼,总是担心意外来临。第二天下地干活时,她又用带子把我缚在背上,沉重地弯着腰,在贫瘠的土地上,忐忑不安又汗流浃背地追赶夕阳。
追赶夕阳的母亲,丈夫远在秦地谋一薄职,家里又没坐底老人。她生我前一天还在灶上蒸馍,我出生后的三四天她已在井上挑水了。这样的境况无情地透支着她的健康,到我八九岁时,她患了一场大病。
大病初愈的母亲,全身浮肿,腰弯如弓。
姐妹们出嫁的出嫁,读书的读书,家里似乎就剩我与她相依为命了。
母亲已无力使用扁担,她的杨柳腰,她的细碎步,她曾经接连跳级读过的完小,注定会被生活的重负碾压成碎梦。
这是许多旧式妇女难逃的宿命。
母亲摩挲着手中揉皱的字典,一摸就是几十年。她时时在嘤嘤的纺车旁用瓦片划下几行娟秀的柳体字或几道算术题,像教哥哥姐姐一样,教我写写算算。
母亲离开纺车,看看清浅的瓮底,又看看搁在墙角的竹匾与粗笨的铁桶,叹口气,将我领到小巷的另一端。那里梧叶飞坠,栏菊萧瑟,高高砌着一方井台。
井口用石条围成,滑溜溜布满青苔,梧桐树硕大的冠罩着整个井,斑驳的阳光幽幽地在清冽的水面上画圈。
辘轳咿呀,井绳流转,一个佝偻的妇人,一个弱小的女孩,两人并力,一圈一圈,时间似乎很漫长,总也摇不完。
负载愈来愈重,二十六圈半,在最后的孤注一掷里,水桶被缓缓拽上井沿。
抬水的时候,母亲佝偻得更厉害了,她气喘吁吁,却执意把桶往她那边斜。那张汗水如注的脸,扭曲着苦痛,也承载着关爱。
就在桶扳被拉去又回扯的轮回里,《辘轳·女人和井》那部电视剧正在全国风热。
幼时很有些年头,黄河下游堤坝决溃。安徽、河南人频频逃难。母亲总能挤出一碗粮食,让我给门口衣衫褴褛、操着外地口音的人送去,或者把站在门外面带菜色、低头嗫嚅着的老人和孩子请进家里,奉一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热汤面。母亲的理由是朴素的,人活世上,谁都可能有难,大家一定要相互帮衬着。
是的,一定要帮衬着。
母亲入殓的时候,一个邻居挤到跟前,默默地把我理过的衣服又细细理了一遍,衣领、袖头、纽扣、帽子……任何一个微小的褶皱都不放过,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完了她背过脸,只说了一句话:“以前上地,三个孩子都是你妈照应着,她一生爱干净,不要让老人留下任何遗憾。”
我潸然泪下。疫情大背景下悄然离去的母亲,虽然儿孙多不在身边,在皑皑薄雪与几盆白菊相互辉映的日光里,在邻居们的护送下,走得安详,也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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