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我心头永远的明月_李立欣/文
我家在西头,舅家在东头,同在一条巷子,间隔八户人家。小时候,东头奶就是舅厦奶。
舅厦奶在八十八岁那年夏季摔倒了,骨折了。
那天,家里人忙成一团,母亲和舅舅一脸沉云。面对高龄老人的手术风险,一家子人围在医院一时没了主意,最后还是舅舅说了话:手术吧,宁可无痛地走了,也不能让人在疼痛中煎熬……
舅舅说的是实话,也是自个儿的态度,向来没有主意的母亲突然寻思着找手术专家的事儿,破天荒地说出了“包红包”的新词儿。我知道母亲遇不了事儿,内心焦急,其实找专家的事儿,我比她更操心。
那天下午,天气出奇热,刺眼的太阳光透过西边的窗户直射在手术室门口的走廊上,舅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手里捏着矿泉水瓶子时不时发出“嘎嘣、嘎嘣“的脆音,那声音如同热锅里的豆子,让人联想到火苗,联想到心急如焚。他额头上沁着汗珠,从西边走到东边,又从东边走到西边,一下午都没有与我们说几句话。手术整整进行了四个钟头。之后,舅厦奶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三天,一家人在医院忙活了半个月。临出院的前一天,舅舅在病房与我拉扯起舅厦奶的一些往事。
舅厦奶是“民国”十二年的人,她带着我母亲来到舅舅家时已经是三十岁的女人了,那时候,舅舅才两岁多。舅舅说,我的舅厦奶从小抚养了他,撑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也是把罪受了。那时候,一家五口挤在黑咕隆咚的破旧南厦,人在厦里睡,饭在厦里做,夏季虫子锅台上跑,晚上热得进不去人。秋季连阴雨一下,地上就得摆上好几个盆,不是墙上流泥水,就是椽上滴雨滴,有时候睡到半夜都能听见房上落泥的声音。冬季,天寒地冻,老南厦四处进风,屋子里的水瓮常常都结着厚厚的冰。白天在厦里做饭,柴火潮湿,冷气压着烟突,满屋子的浓烟,浓烟在厦屋里顺着墙缝往出冒。一次,村里几个人从南厦后面走过,看见厦四周冒烟,急匆匆地闯入大门,进了院子就喊,舅厦奶才从一屋子的烟里走出厦门,一手柴火,一手炭锨,满面烟尘,两眼酸泪。来人一看说:原来是锅灶做饭啊,还以为厦里着火了……
舅舅念中学那些年,舅厦奶每年秋冬时节都忙着拾红薯、买红薯、打粉面。家里有个独轮车,红薯一布袋一布袋地往家推,拣了,洗了,再推到邻村把红薯擦碎,再推回来,再挤渣,再淋粉,然后再晒,晒了再推到集会上去卖。那些年,家里还喂养着两头猪,一年到头忙里忙外,后半年,手指上裂满口子,手心手背粗糙得像锉子一样。一次,舅舅临上学前,她从炕席边下面取钱,炕席上的刺儿碰了伤口,伤口的血就沾在钱上,他在学校里看见那几张血迹粘连的钱,眼睛就发酸,心想:念不好书如何能对得起那些血汗钱。
人常说,娶媳妇盖厦,盖厦是为了娶媳妇。舅舅二十出头,一家人总算攒得些砖瓦把三间西厦盖了。盖了西厦,舅厦奶大病了一场,吃啥吐啥,常常一口水都无法下咽。那时候的日子真是个穷,喝口糖水都没有,白糖是一两一两地称,暖壶是一夜一夜地借。舅舅结婚时,家里才算有了暖壶。
恢复高考,舅舅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那年他拿到沉甸甸的山西大学录取通知书,心中一半是喜一半是忧,一家老小的尴尬与窘迫一时让他对上大学陷入纠结。舅厦奶说,只要大学不嫌咱年龄大,咱还嫌咱年龄大啊……最后,舅厦奶一个“念”字落地有声,让舅舅减少了顾虑,步入了人生的拐点。那情景,舅舅忘不了……
舅舅在病房里说起这些的时候,舅厦奶不是没有听见,只是她不想吭气。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也不想再想起。
舅厦奶出院后不久,舅舅的家里就多了一口人,她是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张姨,东张岳人,六十多岁,个头不高,干净利索,担负舅厦奶的日常生活与照料。那年冬季,舅舅家的小院作为城市棚户区被拆迁,一家人临时搬到北郊的小单元楼里。为了服侍居住在城南的舅厦奶,我母亲决定冬季在附近为老人租个房子,来年天暖和再让老人回村里过夏。从此,舅厦奶的晚年一直过着冬季在城里住五个月暖气房,夏季跟随我母亲回村的晚年生活。
我是舅厦奶的长孙,成长中,母爱的记忆是叠加的,外面那一层是母亲的,而裹在里面的那一层是舅厦奶的。那些年,年年接送老人进城回乡的事儿,我义不容辞,六七十岁的母亲与舅舅多少就有点依赖。每年清明节过后,他们都要收拾一大堆行李,连同舅厦奶与张姨的生活用品,装满几个轿车的后备箱,还要装满一辆轻型皮卡,一家人十多口浩浩荡荡进村,收拾、打扫、安顿。舅厦奶就像一件陈年的老家当,被我们搬来搬去。夏季,父母住村子西头的院子,舅厦奶与张姨居东头舅舅的老宅。每天,母亲早晚东头、西头跑几趟,与张姨一起照顾舅厦奶的衣食起居。
舅厦奶虽然行动不便,常年卧床,但耳朵好使,脑子一点也不糊涂,她对每个双休日与节假日记得格外清楚,她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明儿个礼拜六了……有时,我中途看望她,她第一句话常常是:今儿个不星期……我说:不星期就不能看您呀?她笑,闭着眼睛笑,像菩萨。
那些年夏季,我每次回村都是先回舅舅家,推开大门,掀开帘子,叫一声“奶”。她似乎从来没有听错过我的声音,便直呼我的名儿。有时候,我悄悄进去站在床边,她会问:哪喔?我微笑着,不吭气。她寻思半天后,会凭直觉喊出我的名儿。我问:您不是看不清嘛,咋知道是我?她说有影子。我说她有感应,她说昨儿院子里桐树上有喜鹊……我就笑,然后用湿巾给她擦擦眼角,坐下来抓住她那古铜色、略显僵硬与微凉的手。那一刻,她分明感知一股暖流,嘴角微微上翘,满脸强调了她那菊花般的皱纹,之后慢慢给我说道:你手热。我说:是您手凉……
有一次,我给她带去一些樱桃,洗干净后坐在床边给她剥着吃。她一边嚼着,一边低着头含糊不清地说道:樱桃好吃树难栽……那一刻,张姨、舅舅都笑出声来,我却眼睛酸酸的,因为那句熟悉的话是我小时候她常常说给我的。那年月,樱桃对她只是个传说,但她就是用这句俚语告诉我,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需要辛勤努力。舅厦奶是个明白人,一辈子受过穷,受过累,心里受过症,有过中年丧女的悲怆,大半辈子山重水复,自然懂得柳暗花明的人生因果。
秋天,是舅厦奶的手推车在院子里水泥地上的缕缕划痕,是东墙边那棵大桐树下的落叶,那片片落叶如同屋檐下母亲撕下的一页页日历。白天变短了,日头南斜了,夜慢慢变得寒冷。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念及舅厦奶进城的日子。我开始在闲暇之余翻阅附近的租房信息,有时候一个人走在附近的小巷子里,询问着城中村的那些房东,尽可能给外祖母找个有暖气、有太阳的屋子。待到一切就绪,我们依然大车小车地把舅厦奶搬进城里,母亲与舅舅两口子又开始一年一大半日子在城里“两头跑”。
北方的小城,冬季白天虽短,但有太阳的日子多,日头常常暖暖地一个上午洒在她的床上,把盖在她腿上的被子晒得热乎乎的。我每次看望她总是习惯性地问道:暖和吗?她努力地点着头。那一刻,我的心里其实也是暖暖的……
小时候,晚上常常跟着舅厦奶睡觉,算起来也有十数八年。记得在天寒地冻的夜里,我一从书坊回来,手就往被褥下塞,她也总是习惯性地问我:暖和吗?我说暖和,她就笑,就让我脱了外套,快快上炕把脚塞进被窝……后半年,屋子里的空气是冰冷的,天亮的时候,小小的玻璃窗上会结出一层冰花,衣服在被子上也是冰凉的。在那些旧日子里,舅厦奶每天都是早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冰冷的衣服焐在她暖暖的被窝里,然后去外屋捅炉子、烧开水,给我冲面汤,打发我上学。那个情景回忆起来是一帧帧画,是一串串人间烟火的声音,更是一缕缕难以忘怀的温暖……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舅厦奶手术后的扶手推车已用了三年,两个铁腿也在地上磨去了好大一截,扶手往下倾斜了许多,推起来有些吃力。那天下午,我把那个扶手车子拿到街上,找了一位焊工加续一下。焊工转过身,我却误抓了未冷却的钢管,手被严重烫伤。张姨知道后,就把一些情况告诉她,她低着头半天不说一句话,张姨说她哭了。几天后,我去看她,她一直想摸我的手。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她的表情充满心疼与内疚。
人老了,容易嘴干,但她却不想多喝水,生怕尿频给张姨添麻烦。于是,我给她买了一些甜石榴,常常坐在床边一边与她说话儿,一边给她剥石榴。我说:“我小的时候,您在煤油灯下给我剥石榴我还记得……”她说,她是怕我手脏。我笑着说:“您现在不嫌我手脏吧?”她闭着眼睛摇着头。
那年,她居住的那个巷子口有一家现磨豆浆店,每次看她我都会要一杯豆浆,红枣与枸杞混合的那种。提着豆浆进了门,先用豆浆杯子给她暖手,过一会用吸管让她喝。看着她安详地靠在床头捧着纸杯,听着那呼呼呼的吸管声,心里总是滋生一种慰藉和幸福感。我记不清小时候那些严寒的冬季她给我冲过多少次炒面糊糊,那时候,我也是发出这样呼呼呼的声音……
舅厦奶喜欢戏,前多年我给她买了个戏匣子,一百个蒲剧段子她不知听了多少遍。她不但喜欢看戏,也懂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些戏曲故事都是她给我讲的,什么《杀狗》《三娘教子》《清风亭》《黄鹤楼》,她说起那些戏曲人物常常如数家珍。一次,她给我说她晚上梦见了王秀兰,我说:“您见过王秀兰吗?”她说她年轻的时候看过一次人家的戏,没有见过真人。我说:“那您梦见的王秀兰长什么样?”她低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望着一生戏迷、一介农妇的外祖母,我想,也许她对那些蒲剧名角的唱腔耳熟能详,曾经也看过舞台上的一些名角,但生活中的那些偶像对她只是幻觉……第三天,我在文化局专门找了一本王秀兰画册,拿过去让她看,她用手揉着眼睛,摸着画册,说她瞅不清……
冬天漫长而又短暂,每到腊月,我们除了开始计划着来年回家的事儿,就是盘算着舅厦奶过年的事儿。年年腊月二十五,张姨要回家过年,舅厦奶总是恋恋不舍地有些愁,她怕过年,她怕张姨回家,她也不想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过年,她想回到自个家过年,但是她的生活由不得她……每年除夕,家家户户贴好对联,母亲就过去与舅舅一起陪她,我有时候给她揉揉腿,剥个橘子,给她吃点好吃的,与她说些开心的年话儿,但她就是不开心。她总是低着头,陪伴着春晚的喧闹声,直到响起《难忘今宵》……
年像一页纸,一面写着冬季的城里,一面写着乡村的夏秋,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了五六年……每年春暖花开,每当离开一处租居的屋子,我都会问自己,回去了还能再来不?然而,那一次归去,她真的不再回来……
六月,瘦骨嶙峋的她穿着棉袄棉裤,身体无力支撑地靠着一叠被子倒靠在墙上,头沉沉地低着,不说一句话。我拉着她冰凉的手,眼泪直滑进嘴角;我轻轻地喊她,她似乎只是微微点头。我说:“我不走了,我就在您身边陪您……”她努力地点头,鼻尖下分明滑下一颗绿豆大的泪水。那是我给舅厦奶在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一句痛心的谎言,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临终时候的样子……三天后,当我回来跪在她的灵前,母亲第一个放声大哭。那一刻,她哭的不是她的亲娘,而是儿子与他舅厦奶的至深亲情……
那年寒冬,当我又一次路过那个豆浆屋,突然感觉一种莫大的空荡与伤逝。那一刻,我好想再买一杯红枣枸杞豆浆,好想买几个热乎乎的油糕……可人已故去,天地空留音容在。
今夜是舅厦奶仙逝后的第七个七月十五,我又一次点燃了我心中的那盏明灯,遥想已在天国的那一份慈祥。我泪如以往,驻足望明月,明月依旧;泪眼问星河,星光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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