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二题_袁省梅
夏天的雷阵雨夏天的雨总是在雷声轰隆隆几遍过后,弄得人人引颈仰望眼巴巴地想念时,它才欢呼着、喧闹着,带着一些顽皮、一些淘气、一些不管不顾,兴奋、急匆、慌里慌张地,一路欢笑、一路歌声、一路蹦跳翻滚着,趁着一股风势,在空中打个旋,或者踩在风的秋千上,游来荡去,你推我搡地来了。刚开始还是豆大的,玉米粒大的,一粒一粒,结结实实地砸在浮土上,砸起一点点小小的尘雾和土腥味。转眼,嘎嘎的雷声响了起来,闪电如长长的鞭子在云里挥舞,雨点噼里啪啦的,密了,猛了。风也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要给雨添点气势似的,像是一个舞台上的演出,只有那锣声、鼓声是不行的,太单调枯燥了,非得加上二胡、铙、镲或者三弦、笛子什么的,才能使这台演出更精彩、更出色、更丰富,也更有看头。
有了狂风,有了鸣雷,有了闪电,有了豆大的雨点急骤地洒落,夏天雷雨的这场戏才算做足了并被推送到高潮。
霎时间,村庄、田野笼罩在白的雨雾中,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看不分明了。地里的人活儿干了半截,也顾不上了,抓了锄头,手臂呼呼地大幅度甩动,嘭嘭嚓嚓踩着水,慌乱地往家跑。我和小哥躲在屋檐下,把手臂伸得长长的,雨滴一颗两颗砸在手上,击在手掌上、手指尖上,麻酥酥、清凉凉的。看着雨水从手指上嗖嗖地滑落,我们就开心了。小哥说,去雨里头耍去?我说,敢?他斜我一眼,说,咋不敢?你不去我去。
我从墙上摘下草帽,戴在头上。小哥找不下草帽,他就脱了背心,摔了布鞋子,从屋里抓了脸盆顶在头上,光着膀子,光着两只黑乎乎的脚丫,跑到雨中。雨点落在草帽上,沙沙,沙沙,声音小而轻柔;落在搪瓷脸盆上,就像是石子儿敲打着脸盆,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又清脆,又嘹亮。
我们跑到巷子,看见满巷子都是哗哗流淌的雨水,赶集似的,嗖嗖地向南奔跑。巷子南头有个池泊。我和小哥踩着泥水,一直的,跑到池泊边。池泊上好像支起了一面巨大的皮鼓,咚咚锵锵,咚咚锵锵,池泊里的水被击打得生出来一大朵一大朵蘑菇般的水花。躲在池边柳树下的鹅鸭依偎在一起,油亮的羽毛上咕噜噜咕噜噜滚着一颗颗偌大的水珠。它们缩着脖子,愣愣地盯着池泊里的水花,也不知是哪只鸭,“嘎——”地叫一声,仿佛为那越涨越高的水,情不自禁地喝彩。我和小哥不敢靠近池泊。池泊边的土已经黑湿软塌得快要塌陷了。
雨,已经看不见了,池泊上缭绕起一大团的白雾,柳树上缭绕起一大团的白雾,土墙上屋顶上也生起来一大团的白雾。雷声像是被捂进厚重的白雾里出不来,沉闷,滞重。闪电像一根锃亮的铁丝般把白雾嘎的一声划开了,转眼就不见了。
只是一袋烟的工夫,也许更短暂,夏天的雷雨戛然而止,骤然收敛。雨脚藏了起来,雷声也藏了起来,电光也藏了起来,风也藏了起来,太阳明晃晃地又悬在空中。地上这儿一滩那儿一洼的积水,映照着天上一团一团大的小的云在漫无目地飘游。鸡们在泥地上轻巧地踩出了一朵朵俏丽的小花,咕咕咕咕兴奋地叫着,可着院子巷里啄蚯蚓吃。院里的指甲草做饭花蜀葵只剩下细碎的叶子,看不到一朵花儿了。硕大的南瓜叶子打蔫了,绿的黄的南瓜油亮亮地滚在泥水里,像是突然被大人拉在人前表演节目的孩子,羞涩,局促。
有时在半夜,突然间,一个响雷“嘎——”一声炸在房顶,屋顶要被炸开似的。闪电刺在窗户上,闪耀得屋子倏忽雪亮倏忽黑暗。不一会儿,雨点像珠子一样“砰砰砰”敲打在窗玻璃上。雷电像蓄谋已久了的,震天撼地。随即,雨也大了许多,刚才的敲击声听不见了,只有“刷——刷——”的喷洒声撞击着屋顶的灰瓦,一阵高过一阵。我紧贴着妈妈,缩成一团,小哥缩成一团,贴在妈妈的另一边。我们瞪着眼睛,盯着窗户,一动不动。父亲躺不住了,穿好衣服,头上扣了顶草帽,提着铁锨出去了——夏天的雷雨最容易引发山洪,父亲要去地里,该疏通的疏通,该堵塞的堵塞。果然,雨势还未弱下时,就听见巷子里有人喊:“发山水了,山水下来了。”不一会儿,西栈道上传来了“轰隆隆轰隆隆”的声响。山水真的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我和小哥就跑去西栈道上。栈道上,有好多的人。大家都在捡拾山水冲刷来的柴火。父亲还在地里没有回去。他抓着铁锨,在地里这头那头地踅,看哪里的土埝决了口,就铲几锨土堵住,哪里的水积多了,也扔几锨土垫垫。我和小哥光着脚,在洪水漫过的泥水里除了捡拾山柴,看见酸枣、山梨、山核桃,也会捡起来,在水坑里涮涮,揣进兜里。看见红亮红亮如珠子般的马芜芜,用衣服擦擦,吃了。马芜芜酸酸甜甜的,好吃。等我和小哥捡了一捆山柴,可身可脸的泥水,快要变成泥人了。
太阳出来了,乍亮,刺眼,热烘烘的。栈道上升起一股热气,夹杂着青草味、土腥味和不知什么动物腐烂的味道。等不到天黑,那味道里只剩下了土尘味。知了单调枯燥的叫声又响了起来。我和小哥把黑湿的山柴背回家,扔在院子里晒,顾不上冲洗手脸腿脚,先用檐下接的雨水洗了山梨、山桃、山核桃,坐在台阶上吃得很香。山核桃裹着硬实的绿皮,等小哥用砖块砸开、剥掉,手指上会染一层黑,好多天都洗不掉。
小哥说,山核桃真好吃,啥时候再发山水呢?到时候我们多捡些山核桃!
我喜欢吃马芜芜,我说,马芜芜好吃,到时候我要多捡些马芜芜。
天越发地暴热了。人们找着理由往家里躲,往树下藏。地里的庄稼有的更丰茂,有的却被大雨或者是洪水冲倒了。
春雨带给人的是新鲜,是生机,是好好生活的愿望;秋雨带给人的是舒缓,是散漫,是劳作过后的悠哉乐哉;冬雪带给人的是平静,是空旷,是久违的亲情和红红的对联。而这夹杂着雷声闪电的夏雨带给人的除了彩虹、丰茂、无穷无尽的热,还有洪水,以及秋庄稼的丰收或者歉收……
芬芳的夏日
哗地一下,花儿就挤挤闹闹地开了。指甲花,吊线线花,做饭花,喇叭花,喜凤莲,竹节梅,叵花……大团大朵的,星星点点的,都开了。还有那些草。猪耳朵草,妹妹草,爬地龙,肿手花,麻雀背搭子……有一点点泥土,就蓬蓬勃勃地生长了起来。青郁郁的,那么小,那么弱,却在阳光下风雨中挺立着。有的呢,竟然开了花,粉的,白的,黄的,绒绒的,贴着地皮,开得孤独又骄傲,乍一看,好似长了一地白的黄的毛毛。
鸟儿也多了。天还朦胧着,我和小哥还在梦里,鸟儿就在他们窗前的桐树上叫唤开了。两音符的乐音,或者是,多音符的乐音——唧唧,啾啾,叽叽咯咯,咕咕啁啁咕咕……高一声低一声地吟唱着。那些鸟儿,不知疲倦地,含了露珠儿掺了彩霞添了清风般,轻轻巧巧俏俏,一点一点啄开了晨光的眼皮,也啄开了我和小哥的眼皮。
我不喜欢灰雀儿。灰雀儿的嗓门最大,咕嘎咕嘎的,沉闷、喑哑,低音炮,催促干活似的,向前赶路似的,咕嘎嘎咕嘎嘎……噪呀噪呀,只把嗓子也噪哑了,还噪。我喜欢黄雀儿。黄雀儿的声音清脆、明亮,唧一声,唧一声,嫩嫩的,水水的,还有一点点的娇气一点点的温柔,曳着很长的尾音,由强到弱,一点点的,弱到阳光里微风里,听不到了。有一天,桐树上不知飞来一只什么鸟儿,滴溜溜滴溜溜唱得婉转动听,似乎是,比黄雀儿唱得还要好听点。我和小哥正找寻鸟儿在哪根枝上,灰雀儿嘎嘎的粗糙的叫声突然响起了,滴溜溜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不知是灰雀儿撵跑了那鸟儿,还是灰雀儿嘶哑、粗笨的聒噪,压住了那鸟儿的叫声。我和小哥哥心下里愤愤的,埋怨着灰雀的霸道,捡起一块土坷垃,瞄准树上的灰雀儿,嗵地砸了过去。灰雀儿嘎地叫一声,拍翅飞走了。树上安静了。那只不知名的鸟儿也飞走了。
那一树一树的荫凉,清浅的,深沉的,水墨画般印在土地上时,我和小哥就甩了鞋子,踮着光脚,小心翼翼地走进画里。阳光逗惹着他们,倏地又把画印在他们的脸上身上。画儿执拗地追着他们,直到把画印在他们的心上才肯罢休似的。我们在画里嬉闹着,看奶奶的脸上、爷爷的光头上也印满了画,就乐了。我们把双手伸出,接一朵花儿,看那花儿在手上鱼儿般游呀游呀,一点也不安分。
太阳滚到山顶时,好像回到了自己屋里,天上的云彩,地上的万物,都是她心爱的孩子,她像个爱美的妈妈一样,一会儿给大家穿个紫红纱裙,一会儿又变了个紫灰纱裙穿,转眼,又是蓝灰,然后是黑灰……霎时,看不见太阳了,一丝霞光也看不见了,土照壁后的一丛做饭花爆豆子般嘭嘭嘭嘭地张开了。
如果说,一朵做饭花是一枚小喇叭,那么,这么多的做饭花吹起来,会有多热闹呢?做饭花的小喇叭没有吹出声音,它们吹出的是蜜糖般浓郁的香气,紫的粉的黄的,一嘟噜一嘟噜,在院子里东牵一根粉丝线西绕一根紫丝线。花公鸡缩成了毛球球,圪蹴在檐下,瞪着花儿,失了心气般又羡慕又无奈。黑猪却不能老实地待在圈里,嗷嗷地号叫着,前蹄搭在矮的土墙上,嘴边挂着长而壮的涎水,盯着花儿看。做饭花开得真繁,我和小哥摘一朵红花贴在额头上,摘一朵粉花贴在脸蛋上下巴上。母亲说我们俩打扮得跟个小妖精一般。
月牙儿斜斜地挂在东南角的树梢上,明亮,轻巧。不一会儿,满天星星也灿灿地点亮了。院子的竹席子上滚着我和小哥哥。我们争着往奶奶怀里挤。奶奶的麦秆扇沿上糊了红的黄的布穗子,风的手般,抚一下我,抚一下小哥哥。凉爽的风里,奶奶的故事开始了:老鼠娶媳妇、牛郎织女……我和小哥哥觉得,奶奶的故事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稠密,永生永世也讲不完。没有明月也没有星星的夜晚,那些故事就是我和小哥的明月和星星,挂在眼前心头,亮晶晶的。
夜静了,头顶的星星也累乏乏地打着哈欠,迷瞪着惺忪的睡眼,茄子叶子、西红柿叶子眼皮般合到了一起。花公鸡把头窝在胸前睡了。黑猪也安安静静地躺在窝里睡了。爷爷点的艾蒿把子也快要燃尽了。我和小哥哥在竹席子上也睡了。做饭花却还醒着,小小的喇叭还在吹着香气。它要把香气吹到月亮里,吹到我和小哥哥的梦里去吗?奶奶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一下,再摇一下。爷爷烟头上的那颗小小的红豆般的火,也还亮着,亮到五儿和小哥哥不知道的时间里去了。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