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0-12 11:16:26

盼盼_高菊蕊

    村庄取名下寺,大概缘于山顶那个不大的寺庙,寺庙早已不存在了,只留下 “栖岩寺”这个好名子和一位参透世事的无名和尚留在石头上的《辞世诗》。

    有关栖岩寺和《辞世诗》的前生后世,早在时间的河流中断裂成灰,就是村庄最老的老人,也无从记起。从当地县志里,模糊看到隋文帝曾在这里建造避暑楼,以所贡的玛瑙盏赐寺为供。
唐玄宗也曾在此避暑,浩浩荡荡的伺驾队伍,在山道上腾起的烟尘早已灰飞烟灭。唐时的名士也来游赏,卢纶、李益、李端之流作诗留念。也许是帝王偶然的莅临,成就了栖岩寺以后若干年
的繁华。村庄位于寺庙下,故名下寺村。

    听当地人说,山顶的寺庙曾红火一时,今天无数个破旧残败的和尚塔和无数瓦砾堆足以说明当初的烟火兴盛,听说一块珍贵鱼籽碑,早在二十多年前让当地文物部门拉走,栖岩寺如今很少
有游客涉足,因而,山下的村庄就多了几许的落寞。

    落寞中的村庄不卑不亢从隋唐帝国走来,依旧是竹林,古树,小溪,老石……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适宜写作的好地方。

    我贸然对女书记王晓女说出我在这写作的打算,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2008年10月的一天,我独自前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在宁静的山幽地完成我两篇小说创作。

    女书记把她的办公室让给我。办公室设在村小学校,小学校的学生早在两三年前疏散出去,新盖的校舍闲置下来。女书记的办公室占据了一间宽大的教室。阔大的办公桌,结实的靠背转
椅,构成了我极为奢侈的写作世界。

2

    山下的竹林老树怪石……组合成一幅绝妙的风景悬挂窗前,清晨暮日,山风徐来,竹林萧萧。写作间隙,一个人信步山下。正是秋天,野菊正艳,浅黄淡紫,缀点路旁。一片接一片的翠竹
随风俯仰,小溪在林下呢喃,叫不上名字的古树,屹立在同样苍老的石头间。站在林中,恍若置身悠远的先古。想起当年卢纶和李益两位诗人,结伴来游栖岩寺,写下“林香雨气新,山寺绿无
尘。遂结云外赏,共游天上春”的好诗句,我来虽不是春天,秋天的山下也别有一番美景。这样信步前去,一条黄土小路没入一片竹林,竹林边是一片老屋。老屋一座接一座,缺门少窗,院墙
倒塌,一看便知人家已迁至山下,空留一片家的躯壳。这一座一座家的躯壳,组成了一片荒芜的风景。往日的家园,记录着我所不知道的历史,让现今的村民们已经毫不客气地抛到身后。他
们开始的是另一种生活,他们有的远走他乡出门打工做生意,有的开办了自己的工厂作坊,有的种植有大片的苹果桃树花椒树。我几乎不用踮起脚跟,就能看到山下高耸的二层小楼,红瓦白
墙,炫耀着村庄人生活的另一种风光。

    我贸然走进这座村人们遗弃了的村庄,村庄的声音和气息早已不复存在,青石铺就的狭窄小巷,被无拘生长的野草掩埋,曾经的热闹喧嚣流失远去,也许没有了人,这里的一切也就没有了
活气,石头碾子、石榴树、土门泥墙、灰瓦木椽……只是成了一种村庄的符号

    我心生奇想唯恐从残垣断壁间蓦然蹿出一只狐妖,或一位披头散发的女鬼,脚步落下去也就没有了声音。宁静的中午风送来竹林古树的声声喘息,送来溪水的喧哗。蓦然看到一座低矮的门
楼前,一个小女孩,正背着手正好奇地打量着我,我疑心她从聊斋里走出。女孩八九岁光景,红衣蓝裤,黑布鞋,脚下是一只细瘦的小狗。她的出现让我感到鲜艳异常。

    女孩身后是一户没有迁走的人家,黄土门楼上马马虎虎镶嵌着一扇生锈的铁门,门用一把小黑锁和黄土墙上的一根铁丝相连。我心里的胆怯一扫而光,脚步坦然了许多。

    女孩鼻子和脸上尽是灰土,这灰土抹煞不去女孩那份天然的美丽。这样的女孩,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是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女孩。女孩见到陌生人脸上是胆怯的, 这胆怯愈发显示女孩
的可人来。看到这样的女孩我不能不喜欢。女孩和小狗站在门口,冥冥之中似乎是在等待我的到来。我抚摸着女孩俏俏的肩膀,问她:家里大人呢?

    女孩说,奶奶去山里割荆条去了,爸爸跟工程队干活去了。

    妈妈呢?

    女孩稚气十足的脸上,我看到了一丝难为情来,她说:妈妈不在家。

    我又问:妈妈去哪里了?

    女孩低下头呢喃一声:跑了。

    女孩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好像是女孩自己的错了。 “跑了”两个字在我心里划一道深深的痕迹,心抽疼了一下。

    女孩说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就跑了。

    女孩和这里所有的女孩一样,用一个简单沉重的“妈”替代了母亲的所有。

    我问她:想妈吗?

    女孩利索地吐出一个字:想。

    我又问:埋怨妈吗?

    女孩憋着嘴,腼腆地摇头。

    我不由得把小小的她拥在怀里,不知如何安慰。

    我牵起女孩的手,她的手细细一握。

    小女孩告诉我,她叫盼盼,在十多里外的花园村小学校读书,语文考试得了105分,数学100分,是班里的第一名。两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车送她到山下,她都是一个人走回家。

    女孩的叙述让我感动,我想象着我那小小的身影行走在茂林修竹间的寂寞与害怕,在缺乏安全感的今天,一个小女孩的脚步又是如何勇敢地拍打着路上的落叶与碎石,这大概只有蜿蜒在路
边的小溪和伫立不动的大树们知道了。

    我拿出照相机给女孩拍照,拍小溪流边的女孩,竹林边的女孩,我发现那只咖啡色的小狗形影不离地跟随着女孩,小狗同样羞涩而快乐着。

    这天午后,我坐在桌前在电脑上敲打我的小说,女孩坐在我身边,猫一样乖巧地看着我,一双亮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休息的时候,我给女孩在电脑上看她的照片:

    ——女孩蹲在小溪边,一脸清纯,她的狗从身后露出半个身子,一脸的警惕和羞涩,恰如面前的女孩。

    ——女孩站在溪流边,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小脚,没入秋天一片茂密的绿草丛中,女孩背着手,对我笑,脚下是她的小狗。

    ——女孩站在大树林立的石子小路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对我浅浅微笑……

    我反反复复地欣赏着女孩小脸上那清澈的笑影,那是小溪水一样清澈的笑,也许是曝光的缘故,女孩脸上普照着一层金黄色的阳光,脸上的笑也是金黄色的。小小的她还不知道生活是如何
的艰辛,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如何的繁杂,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地多变,但女孩一如脚下的那条小溪,终究有一天,她会长大,会伴同着这条小溪流出这山、这村,流到一个我所不知道的
地方。

    我让女孩看电脑里贮存的摄影作品,看高楼林立的建筑、看水波涟漪的公园、看披满雪花的城市雕像……我有意给女孩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她看到外面世界的丰富。

    在这个没有学生的小学校,除了两个看门老人,就是四五株五角枫了,十月的五角枫异常鲜红。我把这没有学生的小学校称作我的枫园。我带着女孩走在这座枫园,女孩告诉我说,我很小
很小的时候,在这里上过幼儿园呢。我听着她说 “很小很小”,不由得笑了,八岁的女孩原来以为自己长大了呵。


3


    一场秋雨后,小溪暴涨了许多。小路上落了厚厚一层焦黄的杨树叶,水从溪沟溢出,浸湿了路上的石头和树叶,人走在上面却不会湿了鞋袜。未到盼盼家,那只小狗,飞跑了过来,冲我友
好地摇着细瘦的尾巴。我欣喜原来狗也有记忆。

    铁门前不见了女孩和狗,大门仍旧紧锁。

    我拍打门环,铁的门环在铁的门上击打出极响亮的声音。

    我喊:盼盼!

    我听到门环和着我的声音在周围的溪水竹林上扩展开去,落在土崖下的乱石堆里,弹不起任何回音。许久,小屋隐约传来女孩的回应声,接着是小狗警惕的吠叫。

    女孩果然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小脸上依旧涂抹了一层灰土。她从铁门和黄土墙间的隙缝熟练地溜了出来。

    问她:吃饭了没有?

    女孩说,吃了,奶奶做饭锅里放了油葵油,可香啦。



    女孩把“油葵油”三个字香喷喷含在嘴里,又轻轻地吐出来,好像空气中都弥漫着她说的油葵油。

    我依旧带女孩去学校,女孩边走边说,奶奶不让我跟人走哩。

    女孩说的“人”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逗她说,我可是个好人呀。

    女孩说,我给奶奶说了,奶奶说,一定是杨荷芳来了。

    我问,谁是杨荷芳?

    女孩说,妈!

    女孩说到“妈”这一个温暖的字眼,一脸的幸福。

    走在黄叶覆盖的小路上,迎面遇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看到我,黝黑红润的脸上堆着笑。她手里捏着镰刀,背负着偌大一捆荆条。她就是盼盼的奶奶。

    一番寒酸后,我问起盼盼的母亲。

    妇人说,盼盼的母亲是在盼盼两个月另两天时走的,走的那天,盼盼爸爸去山里割娃娃?去了,他想给月子里的妻子搞点零花钱,她那时在家,盼盼妈说,去给盼盼买奶粉,谁知道一去就
没有了影子。后来,儿子不止一次地埋怨她,怎么会让妻子跑了呢?

    妇人说,儿子很小就没有了父亲,他父亲是拉石头落下了病,在她的记忆里,男人总是病着,孩子从小在父亲病的阴影下生活,家里没有钱,娶了一个河南孟县的姑娘,谁想到贫穷的家栓
不住姑娘的心呐。

    妇人说,她只能承受着儿子没完没了的埋怨,只能每天割着这叫做娃娃?的荆条卖给秋天那些栓柿子的人家,来补贴家用。

    女孩也许习惯了奶奶述说的口气,很不在乎地剥着手里的一粒花生,津津有味在嘴里咀嚼着,咀嚼着她苦涩的童年。

    这天我依旧带盼盼去我的枫园。走出家门,我看到走在前面的盼盼和她的小狗无疑是快乐的,盼盼跳跃着,小狗也跳跃着,他们跳跃在山中的小路上。看着他们跳跃的身影,我想一定是因
我的到来,给她带来小小的快乐,我为盼盼的快乐而快乐着。我想,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的生活一定和这个女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没有母亲的女孩面前,我的一切痛苦也许不再是痛
苦,我的一切不幸,也许不再是不幸,我的一切不如意,也许不再是不如意。

4

    2009年冬的一天,我来到了盼盼就读的花园小学。这个女孩已经成了我不了的牵挂。我给盼盼买了身御寒的棉衣服,又买了双盼盼喜欢的红棉鞋。连续两年冬天我都来学校看她。

    学校正在开饭,隔着玻璃窗我看到盼盼端一只偌大的蓝瓷碗,一张小脸覆在碗后,老师把她叫出来,鼻子上还粘着米花花。老师告诉我说,盼盼学习很好,小小的她已经在秋天放假期间跟
着奶奶打工了,一天能摘十几斤的花椒,能打十多斤的酸枣了。我听着总有点辛酸。走时,老师无奈地说,盼盼两个月没有交生活费了,总是不见她家人来。在老师眼里,我无疑成了盼盼的
家人了。我问起盼盼的奶奶和父亲,老师摇摇头。我给盼盼交了生活费离开学校时,很想抱抱她,她忸怩着只是笑。

    阴历腊月二十三,是下寺村一年一度的集会。传说这是很久以前穷人们自个的集会,二十三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也是当地人说的小年,这天家境不错的人家都准备好了过年的一切用度,
只有手忙脚乱的穷人还却东少西没有购置好。久而久之,这一天约定俗成。

    这一天,我和几位本市的书法家响应政府号召的文化下乡,来给农民写对联。集市上人影渐稀时,几名书法家还让数农民层层叠叠地环绕着,趁这间隙,我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又一次来
到了山脚下那个偏僻的家。

    盼盼从屋里出来,见到我微笑着含着说不出的惊喜,她依旧羞涩着不说话。接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从屋里出来,看来是盼盼的父亲无疑了。我拿出一副对联和一箱麻花给他。他却连连
摇手,说不要不要,口气决绝的样子几乎不容我进门。我只好给他自我介绍,男人还是一脸木然。我讨好地说前不久还见过盼盼,去学校给盼盼买了一身棉衣服,走时还给盼盼交了两个月的
伙食费,男人还是一脸木然。

    盼盼说,这是我爸爸。

    我问盼盼期末考试怎么样?

    盼盼高兴地从屋子里拿出一张奖状,上面用毛笔写着盼盼期末考试第五名,给予奖励的字迹。

    男人拿过去,随手丢在一边,说,这破东西又不抵钱使唤。
    盼盼看着在风中飘到墙角的奖状,捡起来,抱在胸前,眼里尽是泪。

    这时,女孩的奶奶背着一个蛇皮袋从外面急急进来,脸还是那么黝黑红润着,只不过又多了一层忧戚。

    她指着面前的男人说,这就是她的儿子李建红,以前在工程队干活,工程队拖欠了他两千块钱工资,要了几次要不回来,就落下了精神病。

    我的心又抽疼了。再看男人,个头高大,身材均匀,面目不乏英俊,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不相称的是他的眼神凌乱着,找不到凝聚的焦点。

    盼盼奶奶说着呜呜地哭了,在她无限伤心的哭泣声里,我知道她再也承受不了生活给予她的重担,盼盼的生活费用,是她整个冬天在山上打酸枣卖供给的,现在儿子患了精神病,她又无力
治愈。蓦然间我感到自己的柔弱,在老妇人的哭声里,我多么期望自己能够强大起来,会用无限的爱,将她的所有不幸包容。

    她又说,我给盼盼交生活费的事她已经知道了,整整一个冬天她都在山里打酸枣买,好容易攒了二百块钱给盼盼交生活费,没想到盼盼在去学校的路上丢了,没有生活费的盼盼又不忍心告
诉奶奶。

    她又说,盼盼从学校回来后,对她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报答党,报答阿姨呢。

    我听了,泪水不由得湿了眼眶。

    临走,她让儿子到一口幽深的窖里给我拾红薯,说,去年我在别人丢弃的土地里种了好些红薯,收获了足有两千多斤呢。我知道自己不能推辞,我如果推辞就是对老妇人的不敬了。她儿子
却嘟囔着说,红薯又值不了多少钱,说着还是不情愿地走倒红薯窖边。

    我走过去,看到幽深的一口窖,从窖里升腾起一股潮湿的气息。妇人说,这是她婆婆四十多岁的时候掏的红薯窖,到现在有六十多年了。

    我无法想象六十多年前,那个我所没有见过的老妇人是如何一锨一锨挖出这个贮藏红薯的地方。六十多年来,这户人家就这样守护这口幽深的窖,过着他们平凡淡薄的日子,他们无意中让
村庄抛弃了,抛弃在这一片空屋老巷中,和喧闹的村庄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这距离已经无法丈量。

    盼盼正在喂鸡,她熟练地从一口缸里用半个葫芦瓢舀出干燥的麦麸倒在盆子里,又拌好水,咯咯地唤着 鸡们,鸡们纷纷?着翅膀飞向她。

    贫穷让盼盼过早地懂事。

    男人从窖里提上来一筐红薯,嘴里嘀咕说,又不是啥值钱东西呢。妇人不理睬儿子,执意地坐在那里,眯缝着眼睛一个一个细心地挑拣着,她说,家里没有什么送我,就这些红薯了,让我
无论如何带着。

    走时,我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点钱塞给妇人,这大概是此时我唯一能做的。他们一家人站在门口送我,我感到老妇人凄迷的眼神在背后目送着我,我知道妇人在人生路上,如行走在
泥潭里的艰难,她不再年轻的肩膀上,一头是精神不正常的儿子,一头是年幼的孙女。在妇人和盼盼送别的目光中,我不敢回头。直到走出了竹林古树,走出了小溪的喧哗声,我才回过身
去,我知道妇人和盼盼的身影,还有他们头顶破旧的小屋,已经严严实实地淹没在竹林古树和俊秀的青山中了,赏心悦目的大自然,雍容大度地包裹了人间苦难。我感到一行热泪蜿蜒在脸
上。

    离开下寺村,已经是暮色时分,村庄里已有零星的鞭炮炸响。阴历二十三,是当地人的小年,这鞭炮是祭祀灶王爷的。这里的人们一代代沿袭着这古老的习俗,祈望着来年平安,祈望着灶
王爷能给他们上天言好事。

    坐在颠簸的车里,隔着模糊的玻璃望着渐去渐远的大山,我不知道此时山脚下那个黄土门楼里,是否也回响着祭祀灶王爷的鞭炮声?盼盼那张可爱的小脸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会绽开花
儿一样的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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