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1947_毕星星
大哥大我19岁,生日又比我大,家里面说起,经常顺口说大20岁。家里有一个大过20岁的大哥,他就成了连接上一辈和小弟之间的中转,我家上一代的家事,有好多,都是从大哥哪里知道的。
大哥年青时代从军南下,1950年就定居在成都。那一批南下干部,后来大多都成了当地大大小小的单位领导。他们之间的友谊交道也很深。在成都,当地人经常称他们“山西梆子”,这不是戏曲,那是一个共同经历组成的亲密的人设圈子。
1949年从军,到前两年,像他这样的离休干部在世的已经不多。我呢,这几年从山西去找他,来来回回也就是想闹明白一个问题,依照家里的生活,我家也不是一个穷家,那些年,他怎么就能选定自己的道路,参加了革命。我们那里说这个,都叫做跟了八路军。
大哥从军以前,是运城师范的,中学生。
民国时代,运城地区就那么几所中学中专,运城师范前后改称过几个名字,晋南中学,太岳中学等,不管怎么叫,在运城它都是首屈一指的好中学,分设初中部高中部。近几十年,山西全省都知道运城的康杰中学高考了不得,它的前身就是晋南中学。
能进这个中学的子弟,大多都是家境较好的,有的就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我家不算富,七八口人,24亩地,22间房子,土改时确定成分为中农。可我家早早扎下了让子弟上学这个根子,高祖曾祖那一代。他们就决心供祖父进北京上大学,不惜变卖田产。父亲也是极力供养孩子上学,大哥就这样进了当时城里的学堂。那可是十里八乡难得有这么一家。
四十年代,运城都已经是新式学校。一个中学生,经历了日寇占领时期的奴化教育,接着又是国共内战。那时,他还没有什么革命理想,谈不上什么信仰。
依大哥说,八路军最早留下一点印象,是在抗战开始。日本人来了运城以后,山西国共合作抗战,薄一波领导的牺盟会在稷王山组织培训,父亲参加了集训。回村以后,父亲积极宣传抗战,买了红纸,裁成许多小条条,毛笔写了“打倒日本”“不当亡国奴”,在村里到处张贴。有上一辈的老人说,嗨,这娃张狂啥里,咱老百姓,谁来了不是纳粮。父亲立刻变了脸,“这一回可是亡国灭种哩!”四一四二年,有一支八路军的文工队,路过高头村,他们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教唱《保卫黄河》《在太行山上》。队伍也曾经想把大哥带走,终究因为他还小。父亲说,你还是上学吧。还是送大哥去运城上了中学。
这一支八路军给大哥留下的印象非常好。大哥说,回想那时,他们队伍整齐,人精神,心气旺。一支仰起脸盘唱着歌儿走向未来的队伍,哪歌儿唱的好啊。我就没有听国民党军唱过什么好歌。老阎(阎锡山)那时倒是有歌儿,“共产党杀人如割草,无论贫富都难逃。共产党骗人办法巧,不论贫富都糟糕。他把土地分下了,分地为买穷人的好。待到粮食打下了,粮食他又要回去了。——”这也是歌唱,一听就粗制滥造,愚蠢又拙劣。
1947年冬天,解放军包围了运城,开始攻打这座山西南部的中心城市。
运城不算大,在山西,那时最多也就算个中等城市。可是运城攻坚战在国共战史赫赫有名。查“毛选”四卷,几次强调过。我想应该是运城的攻坚战,出现在解放军战略反攻初期,那时解放军还没有学会攻城,国共力量对比还没有形成一边倒的优势。艰难的攻坚,打不下再后撤,积蓄力量再打。解放军前后三围三打,史称“三打运城”。
国共两方,在山西的西南角捉对儿厮杀,城外炮火连天,枪枪见血,师范的中学生,就包围了在了城里。
炸弹枪炮就在耳边轰鸣,飞机从头顶掠过。这一群中学生,当然要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大哥也曾想到逃离。我一家远方亲戚的孩子,也在运师和大哥同班,他提议逃到西安去,西安还没有战事,他叔叔在西安做生意,躲一躲再说。这个,大哥最终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跟他走。西安,在胡宗南手里,安全吗?靠得住吗?
羊驮寺飞机场,城北的据点都攻下来了,胡宗南从黄河南岸调兵增援,解放军后撤。这就是一打运城。
战火稍歇。大哥他们溜出了城,回了家。
我们村在峨嵋岭坡底,这一带还住着后撤的解放军。我家里就有一个长官几个兵。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挑满了水。听说这家的学生回来了,几个当兵的笑脸迎上来,这家有一个中学生,上师范的!一个像是小排长连长的也围了过来,知道这是个乡村的秀才,一个一个过来说话,那眼光里满是友好。
大哥心里在想,共产党也不是什么红头发绿眼睛,一个一个挺可亲么。
部队里也有识文断字的,来了一个指导员什么的,听说大哥是师范学生,他拿来了几本解放区的书,《蒋党真相》《四大家族》《人民公敌蒋介石》,陈伯达编写的。还有任弼时的《土地改革》,你是师范学生,能看书,你自己好好看看,看不懂的地方问,我来讲。
大哥的一些中学时代的图书,一直存放在家里,1950年代还翻出来过,后来就遗失了。
在家里住了几天,大哥回到了学校。悄悄地给班主任说,我家里住上了八路军,他们怎么怎么样。班主任吓坏了,连忙捂住他的嘴:出去可不敢说!
围城的风声越来越紧。城门城墙都是十分坚固,一时半时攻不破。听说解放军在城外开始挖坑道,通过坑道迫近城墙,城里一下慌了。城防开始组织城里人工“反坑道”,就是守城的先在城外围绕着城墙,挖一圈坑道。这样,一旦攻城坑道挖过来,就会透底透顶,城里立即组织火力阻击。挖坑道是个劳力活,城防组织民工,人手不够,吆喝师范的年轻学生也挖沟去了。长期围城,城里已经开始挨饿。他们这些青年学生呢,出城挖壕的,城门口搁一个大竹筐,装满了白馍馍。上工,可以领一个吃,挖一天土,回城,还能领一个吃,总归能填了肚子。
城外的坑道越挖越近,城里也就越来越风声鹤唳。在城门洞附近,城防都挖了大坑,放进一口大瓮,每当夜深人静,布置人值守,耳朵贴着大瓮听动静,一旦有“嗵、嗵”的挖洞声,立刻通知戒备。好几次双方挖得碰了头,马上火力全开,大炮轰平,封锁了洞口。城里城外已经是剑拔弩张,绷紧弓弦,时刻准备交火。
守卫运城的国军,主要是胡宗南的钟松部。过一阵,陕北也是战事吃紧,胡宗南决定调出一部分部队回援。听到这个消息,守城的阎军保安团大惊,他们知道,这些杂牌军根本抵挡不住。运城十五专署于是发动了一个“运城市民挽留国军”的行动。打听到国军出东门,挽留的人群布置在东门聚集,拦路哭求。现场有人主事,举行了杂闹的挽留仪式。主事者站立高处领仪,他先说明了国军留守的重要,然后带领聚集的民众哭求,面对回撤的国军,“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再喝一声“哀——”,于是四周围观的人群都开始放声大哭。这个仪式,活像运城乡下死了家人办丧事,那肯定是学来的。来这里的人,也不全是装模作样,好多小商小贩不了解解放军,想象城破以后的乱打乱杀破门放火抢劫,十分恐惧。人越围越多,哭声哀求声响成一片,最后胡部只有开枪,才闯出东城。
三打运城,一场十分惨烈的拼杀战,敌我双方都杀红了眼。在这一小块肥沃的土地上。流足了血,堆满了尸首。
挖坑道,铺门板,一声呼唤,运城周边的乡村,家家户户拆门板,送到战场的门板有15万块。1947年冬天的凛冽的寒风里,运城周边农村,家家户户门框开着黑乎乎的孔洞。
战场需要,拆了房子,大檩条,木椽,在城外杂乱地堆成小山。
各村已经打好的棺材,纷纷抬过来放在前沿阵地。那些选进突击队的小战士,他们前年还是爹娘的宝贝哪,这会儿纷纷抢棺材。抢上了,拿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就算是占下了。那是报定必死的决心,预先看到了自己的死地。
1947年12月27日,运城总攻战打响。
云梯登城失败,尸体填满了城壕。
坑道挖到北门,3000斤**炸红了天,北门一节城墙崩塌,攻城部队一拥而入。
1948年12月28日早晨,运城宣布解放。
大哥他们还在课堂上,老师告诉学生,趴下,趴下,趴在课桌上,两手抱住头。
一夜枪炮,天亮了,枪声稀稀落落。大家觉得,战事结束了。
一个解放军指导员样子的军人,走进了教室。招呼大家,同学们,你们是运城师范的学生吧,大家不要慌乱。运城解放了,这下不打仗啦,大家安心。
开始有人群涌上街头,有敲锣打鼓欢迎解放军的。老师对一班同学说,咱们也去欢迎解放军去,排队,一个跟一个。我走前面,喊口号,你们跟着我喊——
老师喊:欢迎共匪!
同学们跟着一起喊:欢迎共匪!
这哪儿不对劲呢?每一次大哥讲到这里,我们都会一阵爆笑,接着神色凝重起来。多么可笑的欢迎队伍。大哥感叹地说,长期在国统区形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解放,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都明确的向往新世界。不是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拥护八路军。1947年的中国,两种力量两种命运的决战还在较量,国共大决战胜负未见分晓,犹疑旁观,裹足不前的人很多。就说走向新时代的人们,依然因袭着许多旧习惯,旧脑筋。它这样抉着活人的心口,反过来思忖自己,步子也不是那么轻盈的。
大时代的列车不由分说,轰隆隆的驶过来,形势逼人,每一个青年,都必须尽快地回答一个时代之问。高头村的教书先生见了大哥,也意味深长的逼问:起孩呀——大哥小名起孩,说说你的打算——
事蒋乎?事毛乎?
蒋阎统治区的腐败,八路军队伍的可亲可近,学习了新民主主义的理论,见证了解放军的英勇无畏,从运城百姓的毁家支前看到了民心,这个运城师范的小青年,心里的走向日渐明确。
1948年解放以后,土地改革立即在新区推行。这个运城师范的小青年,在村里积极投身土改,他开大会,呼口号,从村门到关帝庙会场一路拉满了自己写的标语,画上了讽刺地富剥削漫画,他还和一个同学登台表说自己编写的快板——
阎锡山,不是㞞,
山西叫他闹了个穷——
父亲那时非常担心,一方面,他看到了解放军英勇作战不怕死,另一方面,又看到了蒋阎军装备好炮火猛,八路军能打得过人家吗?谁能看的透。
这个中学生已经不再犹豫,他心里有了主见。他已经做好了选择。经历了1947和1948年的洗礼嬗变,他的心思一片澄明。
新生的红色政权很喜欢这一批师范学生,毕竟在当年,能够上到高中的年轻人还不多。运城解放以后,师范的学生举行短期集训,动员他们参军。部队需要这样年轻的文化人。
1949年1月,大哥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
1949年8月,新兵到临汾集结,大哥进入新成立的西北军政大学教育科,当干事。
西北军政大学教育科干事,这是大哥参加革命工作后的第一个职位。
我曾经问过大哥,你的同学中间,参军走的有多少?有不愿意去的吗?
大哥沉思了一会,说,参加解放军的三分之一,投奔国民党的三分之一,离校回村的三分之一。
革命大获全胜的前夜,有人投身,有人落伍,有人投奔了敌方。竟然这样势均力敌。多么严峻的选择。
大哥对于人生这个重大选择,谈起来一向是兴致勃勃。正是这一选择,开出了他人生的鲜花朵朵,成就了一段一段五彩年华。
我还认识大哥几个同学,其中一位,1946年就投了洛阳的国民党青年军。刚一参军,就成了校官。洛阳和运城很近,同学几次穿上黄呢子军大衣,来学校衣锦还乡,全校同学眼热得很。解放后,这一段历史问题重压在身,1957年被划成右派,艰难挣扎几十年。他就是现在成都有名的画家“邵牡丹”。
大哥在老家邻村还有两个同学,运城解放以后他们回村躲了起来。就这样成了农民,后来勉强做了小教,早年负才使气终于泯为众人。
多年以前大哥回乡探亲,这两个同学赶来聚会。有个叫陈铭三的悄悄的对我说,你知道我为啥起这样一个名字?
铭三,就是铭记三民主义呀!多年了,我从来不敢给人说。
青年时代的政治取向,无疑要影响一生的生活道路。
大哥他们的西北军政大学,归属贺龙所部的西北野战军。1949年奉命进军大西南,大哥成为那一批南下干部。当年12月,大军解放成都。大哥在军管会,奉命接收各艺术院校,组建四川音乐学院,四川美术学院。
在成都街头,大哥插旗,招募音乐学院的工作人员,有一个华美女中的女生来报名应征。大哥教育她,要认真学习“菜延安文艺措谈会的讲话”,“要图抄夫理的小雪”,——读赵树理的小说——这个土八路,北方佬,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一口运城的土话。
这个中学女生,后来成为我的嫂嫂。
挟胜利之师的威风,这个小青年志得意满,心雄万夫,阳光穿破云层,他俨然就是锦绣山河的主人。那一年,大哥20岁。
2021年刚开春,侄儿告诉我他爸住了院。
大哥已经九十二岁高龄,这个年纪入院呢,叫人担心凶多吉少。
我连忙赶到成都。大哥九十多岁,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耳聪目明,反应机敏。他还是喜欢和我对谈,翻检四十年代的岁月往事。
痛心的是,这一场对话,我们没有能够说完。大哥的双腿水肿,一看就是比较麻烦的病。侄儿悄悄对我说,他爸是癌。
我回山西不久,就得到大哥去世的消息。
关于四十年代末,我们的国事家事,运城那一场战事,大哥仿佛说着说着,戛然而止。许多历史的线索由此中断,许多混乱的线头,许多朦胧的面目,一些来龙去脉,一些转折的秘密,往事,我还在吃力的追寻,大哥却是决绝的带走了。
每一个人的离去,都要带走很多东西,包括历史的记忆。这是一笔财富,一库宝藏。我追到千里之外,挖呀淘呀,还是没有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完工。哐当一声落日西沉,只留下无奈的痛惜和哀戚。
在成都的时候,我是想和他多谈,再多谈。那情形,想起来有点残酷,像是面对一个弥留的亲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拉住他的手,焦急地问他要存折。
这些年来,我们兄弟天各一方,很少对坐畅谈。大哥去世以后,我开始搜捡关于三打运城的历史资料,也是想理清一个家庭的前身和接续,极力拼接一个完整丰满的青年大哥。七十年的远距离观察,足以让一个家族的历史脉络蜿蜒浮现,一个人生的上游得以显影。1947到1948年,历史提供了两年时间让大哥走向成熟。我们这个家,走出了一个年轻的革命者。
大哥去了,小弟会记住这两年,记住你年轻的18岁。
作者简介:毕星星,山西作家,山西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著有《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走出岁月的阴影》《河槽人家》等散文随笔集10多种。有作品获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
来源:毕星星乡村笔记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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