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0-29 17:28:16

尴尬学历—往事漫忆_毕星星


我是个老高二,文革没有考成大学。1969年当兵入伍,那时部队小学毕业没毕业的很多,高中就是高学历。我们部队是坦克一师,我一当兵,就分到修理连,学习修理坦克装甲车。所以至今都可以说,我是修理工出身。有的朋友听说我是坦克兵,有些不信似的,问:你是坦克兵?可不,我就是坦克兵。


不像吗?确实不像。我这个修理工只干了三个月。班长看我开窍,带我把运行系统整个摸了一个透。然后,我就去了政治处,写报道去了。

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在老家有点小名气,接兵时就看上了我,命定要去写文章的。老家的先生,那时见了我,还是习惯沿袭民国时代的叫法,“在文案上哩啊?”

在部队11年,写到了北京军区,写到了总政,大块文章发了一大箩筐。不过要说学历,还是高中。

文革结束以后恢复高考。还在部队呀,看了高考考研的考题,有些惊讶,“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答作者。这么容易呀?以我对自己多年写作的估量,考研去。

1978年向部队申请考研,不允许。上边没有这个通知。

转业,考研去。

1979年底转业,回老家文联。一个目标,准备考研。

我报考文艺理论专业,政治课,专业课有些把握。只是担心外语。大致半年的准备,找来了中学大学俄语课本,主要复习俄语。我们这些六十年代的中学生,外语都学俄语。考试之前,复习完了中学俄语,新学了大学一二年级的俄语,估计能对付个差不多。专业课主要靠背叶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北京大学游国恩等四人编的那一套《中国文学史》四册,多年写文学评论断不了涉及到,这会儿也就翻开复习。

2月份报考,依照同等学力,我参加报名。翻遍报考册,1977,1978 ,1979经历三年招生,已经没有什么名牌学校。只有一所大学,比较接近我的专业:湖南师范学院。报。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文艺理论专业,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5月参加考试,政治无非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专业课也就是马克思致拉萨尔,恩格斯论“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依靠文革中间钻研写作,感觉成绩应该差不多。

记不得是6月底还是7月初得到通知,湖南师范学院,这个专业录取了我。

没有复试,没有面试,考上了。






按说考上了应该高兴。文革刚结束那几年,运城地区考研几年,也就考中两个。一个是永济575厂的张德祥,一个是我。张德祥考上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朱寨的研究生。我这个导师叫樊篱,我一无所知。

一个农家的孩子,没有上过大学,根本不知道研究生对一个人多么重要。研究生毕业以后到哪儿去,也不怎么清楚。我只是简单地和本地的师范学院比较,山西师范学院不就是临汾那个大学?有什么劲?实话说,当初如果录取我的大学前边有个大区的名号,比如华中师范大学,西南师范大学什么的,我就去了。

还有,如果我是一文不名,在乡下做农活,毫无退路,我也就去了。可我有单位,转业军人工资还稍稍高一些。还有,我外出多少年,刚刚回到父母家人身边,这又要——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是不想叫我走的。

纠结来纠结去,我没有去报到。

我的学历,于是就止步在高中。

也就在我放弃了这个研究生那几年,知识化年轻化,学历突然成了最香的身份。提拔干部,先看学历。我姐夫就是因为中国人民大学毕业,一下子由供销社的科员提拔成物价局长。各地都在办干部专修科,为干部补学历。当时的运城师专也想办一个干部专修科,我一个高中生,得一个专科学历也好。于是报名参加了考试。

运城师专中文系主任谢伟峰,那时我已经熟悉。他知道我考研录取的事儿,1981年1982年,于是邀请我到师专代过两个学期的课,也就是当代文学、文学概论。实在说,我没有系统学习过大学课程。上这课,纯粹是误人子弟。可那个时候百废俱兴,到处缺人,胡拉一个半吊子应付一点儿也不奇怪。

谢伟峰老师找到我,和我商量,咱们要新成立一个干部专修科,你还是来给咱们代课,文学概论怎么样?

我连忙摇手,不敢不敢,我现在能不能考得上你们的这个干部专修科,还是问题呢。

于是和谢老师达成意向,如果考上了,就上课。如果没有考上,就来讲课。哈哈。

考上了,高分。入学,进了运城师专教室坐下听课,为了一个专科学历。

这时已经到了1983年下半年,回山西两年多,我已经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过几篇像样的文章,其中一篇在《名作欣赏》发表,主编张仁健给我回了长信,看到稿子,他欣喜异常,又发现了一个写作新人啊!想想那时候才30多岁,实实在在的新人。不过10多年发表的大块文章已经很多,我早已算不上刚出土的绿油油的青苗。

《山西文学》得知了我的情形,协商调我来编辑部工作。

我要去太原,就必须中止运城的学业,放弃这个专科学历。

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进太原。

从北京打发到运城,又从乡下返回省城,算是制止了下坠,止跌反弹。

还是一个高中生。







这样下去不行啊,总要有个学历。我刚到新单位,也不可能离职去进修什么的。这个时候,经历了几年的学历红潮,各地修得学历的渠道也渐渐多了起来。夜大电大,都是一时之选。自学考试也纷纷开场。这些自学考试科目,文科大多由本省的师范学院组织。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决定参加自学考试。

汉语言专业通过10门课,可以获得专科学历。我一年通过了8门。

剩下的古典文学、古代汉语确实不好啃,我打算歇一口气,再啃这两块硬骨头。

这一放就放了几年。

学历,总归是我的一块心病。1992年,山西大学中文系举办了一个研究生班,我觉得这个很适合自己的口味,便向单位申请脱产入学。

这个研究生班,开的课程有中国古代文化、中国文艺理论批评史、中国小说史、唐诗欣赏、宋词欣赏等,这些课程,我觉得和我的知识水平可以对口衔接,再接力推高,非常受益。我们和在校研究生一起听课,还有几个山大本校几个没有学历的教师,课堂上坐满了也就十几个人,找了一间小屋子就开课。每天上午有课。骑自行车来往于山大和作协之间,回家有些紧张,好在下午没课。

这几门课开的都不错。人们经常笑话作家只会写,没学问。这些课,对于我这样的半瓶子晃荡的货色,确是大补。不过我看大家学得也不怎么上心。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学历。人家在读的研究生,当然要算学历。我们这样一群,听上一年课,算个什么呀?大家琢磨了好几种表达,都不怎么可行。最后的结果仍然是,我们拿了个结业证,叫做“研究生课程班结业证”。上了研究生的课,不算研究生。就这样吧。

要说我在这个班的实打实的收获,那就是结合读研的课程,我另外补习古典文学、古代汉语。就在这一年,我通过了这两门自学考试,拿到了汉语言文学专科文凭。

理一理我的复杂的学历经历吧:

1967届高中毕业。老三届。

1980年考取湖南师范学院文艺理论专业研究生,放弃入学。

1983年考取运城师范专科学校干部专修科,学业中止。

1992年山西大学中文系研究生课程班结业。

1992年山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科毕业。




1981年5期《名作欣赏》刊登莫迫桑作品欣赏文字,张仁健先生热情回信,不吝夸赞。





最终,我属于山西师范大学的毕业生,连校门都没进过,谁来认我这个校友啊?

我还得感谢这一份可怜的学历。多年以后我申请评聘正高职称,这个专科学历,就是门槛。有了专科学历,才有资格参加评审。专科学历参加评审,属于破格。评审时,要审查你的业务成绩。要是没有专科学历,你连破格的资格都没有哦。

我的学历,多会儿对人说起,一圈人都是混着惊讶,惋惜,嗤笑,种种难以理喻的神情,最后加上几分同情怜悯,你这是怎么啦?一个好端端的极其简单的事情你搞成这样复杂曲折,金娃娃递到手里不要,一步登天不要,大路不走拐了十八个弯儿,费死了劲,最后硬生生地捡一个最不值钱的货色。用太原的话说,这人,真叫个圪撩!

前年有一个文学活动,我和李建军在一起。他一听我说这事,立刻莫名惊讶。今天算是开了眼,还有这事?考上研不去?我看找遍全国没有第二个吧?八十年代初,那研究生,实打实啊,含金量有多高啊?你是怎们想的?我敢说,你要是去了,怎么着都比现在强!是呀,我怎么就没有去呢?

我的性格里头确实有一股子奇怪的因素。关键时刻,缺乏一种简单明快,痛快决策的大气度。掂轻掂重,细微末节考虑太多,焦虑纠结,忽然抖那么一个机灵,就偏了向。用鲁迅先生的话说,这个叫頽败线上一个颤动。这种性格,面对人生的重大抉择,往往选错。你看看这一个选择,对于人生的影响多大。一个学历,我费了大半生来弥补缺失。

作家南帆曾经议论过莽汉思维的优势。精致是脆弱的别名。有时候,简单粗犷远比周到细致来得正确。每临事,先在脑回沟里拐几个弯,小感觉小情调都能腐蚀心性,实在腻歪。此时,观其大略果断取予往往正确无误。你辩才无碍,宏论滔滔,旷野中走出一个莽汉一拳打翻在地,所有的故事,于是立即结束。面临选择的纠结,莽汉思维是否更有道理?

人生这个过程,什么都要经历。得意的,骄傲的,记恨的,心酸的,痛苦的,失悔的,怅惘的,大约都要有一点。人生的步伐,有谁是喊着口令一二一,一路整齐走过来的?总是深一脚浅一脚,脚印正一行歪一行斜一行。仅从这个学历来看,我的脚步,有些杂乱。

毕星星,山西作家,著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走出岁月的阴影》等10多种,近年主要作品为《乡村档案》《乡村风景》系列散文。2020年10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文化散文集《河槽人家》。作品多次入选各个年度年选及排行榜,有作品获过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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