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0-30 18:17:06

城里的树_马路见闻之二



1980年代太原柳巷扩街,街道中心留下的古槐。一个街道给树让路的例子。

1980年初我回到老家运城,那时运城是一个地道的小城,像样的街道,就是地委所在的那一条卫东路。机关没有房子,我借住在路口的卫东旅社。

黄土高原上的小城,那时都还不注意植树。卫东路上的树,就格外显眼。和其他街道相比,卫东路不仅宽,平,整齐,还有一路齐楚的树。倒不是什么名贵的树种,就是柳树,垂柳。那柳树好像栽了有些年头,都成了大树,大的有一揽粗,小的也两手张开拃不住。树也长高了,高大的树,就更像树。

卫东路有多长?从原先的汽车站,一路通过地委,总有几百米吧。两边的垂柳,就成了一道景观。满眼望不到头的绿色,浩浩荡荡,沸沸扬扬。那时没有高楼,运城的楼房也就两三层,小楼,隐没在树影里。垂柳啊,柔软的枝条下垂,微风吹拂,走过来,枝叶就在脸上扫来扫去,伸手一把抹了,再荡开。

卫东路一路铺展,垂柳也一路延伸。春天,鹅黄色的柳叶早早发芽,先染了一条路。夏天一路浓荫,树荫下边行走,惬意极了。一直到深秋初冬,柳叶才慢慢落下来,残叶飘落,踩着黄叶走路,告诉你,天冷了,冬天快来了。春风杨柳,落叶残花。有大树作伴,小城就能感受到花树的生机勃勃。人间草木,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日子便没有刚硬的感觉。走上卫东路,小城的人们心旷神怡,土地不远,庄稼不远,树草都不远。

多好的树,多好的街,多好的小城。

这一道街美丽的风景,就在1980年代初迎来一场劫数。这一年,小城来了个书记,从临汾调来。临汾啊,有名的花果城,那几年正在宣传。大街上栽植苹果树梨树柿子树石榴树,开花好看,结果还能吃。

那几年,花果城名气大得很。电视播了,红花绿叶。电视说了,秋天果实累累,就在枝头挂着,行人爱护花果城的美誉,过来过去没人伸手动一动。这边也要学,再造一个花果城。于是很快行动,挖柳树,掘柳树,连根拔,先锯掉枝干,再挖树根,要装车啊,一节一节锯断裁短。

于是卫东路两边,一片一片躺满了大柳树的尸体。锯断的树身树干,白森森的像截断的骨头茬子。一道街不几天空荡荡的,大太阳照耀,闪金光。

大柳树的树坑,铲车铲,吊车吊,要移栽柿子树石榴树。想来也是,柿子树挂上红灯笼,石榴树裂开嘴亮出红玛瑙颗儿。多好看。能做到吗?柿子之类的花果树,要命的是长得慢,树冠小。原先的大树参天浓荫满地呢,霎时就成了满大街的干枝梅,几条干瘦的枝杈戟指蓝天,一人高,光秃秃的,一条美丽的街道顿时成了脱光衣服的裸奔。一行一行瘦小的柴火枝丫可怜地瑟缩着,丑陋极了。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街大柳树,为什么要挖了砍了,移栽新的,即便你想搞你的花果城实验,换一条没有大树的街道不行吗?

这一场花果城实验,结果如何,不用我多说。卫东路上的花果树,丑陋地龟缩几年,很快就换掉了。毕竟谁也能看到,那些花果树树冠小长得太慢,不宜作为绿化树在城里大批栽植。就连那个花果城的老窝临汾,你现在再去看,哪里还有花果树的影子?只有在几个犄角旮旯小巷子里留下几棵,算是给老领导一点面子。



五一路大街两旁,老银杏和移栽的新银杏



我离开老家几十年了。时不时还能听到一些消息。这些年,不要说运城,在任何一个像样的城市,翻修街道,挖树栽树,都是常见的建设项目。一茬子领导一个爱好,好多城市的街道绿化树,由于领导的变更,就那么挖了栽,栽了挖,变更了好几轮。

谁来了,都要按照自己的面貌改造世界,下边也形成了以领导的喜好为喜好的执行习惯,多少大型的建设项目由于换领导打了水漂,砍一街树栽一街树又算得了什么。运城的前任书记从朔州来,在朔州他就爱移栽大树。他喜欢一种树,一时间朔州城里都铺开栽遍,动作大力度大前所未有。很快苗木种树脱销,到外县买进,一阵子买得周边树种价格暴涨。他在任期间,运城的改造旧街扩街栽树也是声势浩大。按照运城的朋友们说,好歹他还留下了一街新树。自从他离任以后,挖旧树换新树的的操作并没有停止。谁来了都要栽树。吐故纳新,砍大树移栽小树。我们的城市,就这样生机勃勃,新陈代谢高速运转。河东一街的树,栽了砍,砍了栽,早已不知道换了多少轮。

很多朋友都在谴责挖树砍树栽树造成的巨大浪费,其实这里头表现出的权力的傲慢,滥用权力的霸道,才是更加令人惊愕。

记得若干年前,国内一些专家曾经就移栽景观树发表过看法。尤其是移栽大树,更是诟病。多少年过去,现在,移栽大树早已司空见惯,没有人再说什么了。时移世易,科技进步,国内移栽大树的技术已经发展成熟。

一棵树,从育苗到栽培移植养护保活,已经有成熟的技术支持。这也使得移栽大树蔚然成风。不管哪个城市,扩街道,造景观,都喜欢移栽大树。机械施工,吊装填埋,营养激活,固土防风,一整套操作下来滚瓜烂熟。移栽大树轻而易举瞬时可为。

这就使得各地长官更加乐意大搞景观移植。一任新官来了,扩建新城,搬来大树老树,政绩立等可取,何乐而不为。这样一来,城里的绿化树难以久存,挖树移栽,以旧换新,已经成为常态。一批一批的重复建设,至于花多少银子,浪费多少公币,那不在他的考虑之列。这里的新技术,究竟是造福天下,还是成了胡乱折腾的技术依据?

终南山院士曾经就科学研究放言说,在我们这里,是科学支撑决策,而不是政治指挥科学,这个大概是他的美好愿望。他忘了,我们高喊了多少年突出政治、政治挂帅?领导坐台,科学技术为我所用,技术面对权力,往往不堪一击。权力居高临下,科学技术不过一个婢女,它只有不住地献媚。

过去我们讥讽那些暴发户的院落,常笑话人家“树小墙新画不古”。说的是,那些建筑看起来阔气,可一看就是新的,没有根由。你可以摆弄再阔气的高楼园林,那树的树龄是造不出假的。一棵大树老树,扎根在哪里,苍老虬劲,老瘢皴皮,是一圈一圈的岁月年轮换来的。

你的建筑,造得美轮美奂,摆足了排场,那一份风尘和沧桑,你却是无论如何造不出来的。珍惜身边的大树老树吧,一旦刀斧落下,此地的历史价值顷刻归零,你得意洋洋打造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纪年。

八几年我刚到太原,五一广场东南角有一棵大杨树,足有一抱粗。看样子好几十年了。枝叶繁茂,树荫如盖,广场空荡荡的,夏天大太阳暴晒,游人就时常到大树底下乘凉。我估计,那棵老杨树应该是新政初期栽下的。广场一角大树参天,一处天然的自然景观。

不久广场改造,砍了大杨树,就在原址,栽了一棵小杨树。闹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主政的要干什么。现在又是几十年过去,小杨树又长成大杨树,一抱粗了。最近五一广场又封了改造,要建当年的首义门。我现在就在盯着看,到底这棵几十年的大杨树,能不能留下来。

来源:毕星星乡村笔记

毕星星,山西作家,著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走出岁月的阴影》等10多种,近年主要作品为《乡村档案》《乡村风景》系列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各个年度年选及排行榜,有作品获过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城里的树_马路见闻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