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0-30 18:25:44

毕星星:门前小店


魏家凉皮连锁店,开遍全国

一九八几年我刚到太原,那时的南华门街道上还破破烂烂的,我单身,就常到街口的小饭馆吃饭。

国家刚放开个体经营,小饭店小铺子开了很多。我们门口开了一家面皮店,叫做汉中面皮。卖一种加工了的小吃。类似面条,比面条粗,有黄白两种,原料不同,白的用大米面,黄的用小米面。米磨成粉,加水和面,成浆,滤出水,摊成薄饼,像煎饼大小,上笼蒸熟,切成条,加调料,看似简单,还是要费一番功夫,有讲究。

山西各地好吃面,这种简便易行的小吃很对我家的口味。全家搬来以后,我们两口和孩子都爱吃,就时常光顾这家小店。他们的口味也确实好。面皮磨得细、软,抓一把颤悠悠的,入口筋道。

运城家的白面面筋多,就喜欢个耐嚼。他们的调料也好,十多种,两排大碗盛着,抓好面碗,店主捏起一把小勺,一碗一碗过手,酱油醋不必说,花椒水,蒜末合了油加了汤汁,辣椒油看你的嗜好,有的滴几滴,有的㧟出一团来,调好了,一次性的公筷挑了,品咂得有滋有味。有时也带回去,就在门口么。一个小食袋装起,插一把小筷子,提回家慢慢吃。

不几年,我们全家都粘上了这家面皮店。孩子吃,我们吃。孩子上小学吃,进了中学还吃。上了大学,回太原来,没进门,先来一碗老面皮。我们甚至怀疑,这一家的面皮里放了什么秘制的调料,怎么就这样味道特别,让人上瘾,吃了这么多年。

岁月悠悠,面皮店就这样陪伴着我们。一直到两个孩子都读完大学,有了工作。那几年孩子在香港,要我们过去看看。我们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吃门口的面皮。我们老两口于是找了一个保温杯子,装了两份面皮,加调料,就这样上了飞机。那时的飞机好像也不怎么严查带液体包装的吃食。上飞机下飞机过安检,小心翼翼把一桶子面皮带到香港。进了屋,我们安然地坐下,看着对面的孩子品咂着记忆里的味道,心里甜滋滋的。这个奇妙的东西,竟然就能叫人日思夜想,想尽办法千里之外带来这么一口,是有几分神奇。

我们回去,把这个飞机千里送面皮的故事讲给朋友,也讲给店主,店主吃惊地看着我们,他大概也不知道,一碗面皮哪里来的这个魔力。

有时得闲,进小店吃了,我也和老板闲聊几句。知道了老板是陕南商洛人,那地方要我们运城家说,是个有名的苦地方,一直到1950年代,逃荒要饭的还常来运城这一带讨吃。我们村里哪一个光棍找不下媳妇,喊一声,到洛南去寻一个!就有带回来的。也有的碰上母女逃荒过来,留下女子,给儿子当了媳妇。现在呢,靠着一家面皮店,他们已经是村里的富户。

面皮这个小吃,不能小看。不知不觉,这些年开遍了东西南北,汉中面皮成了品牌。有的竟然也侵入大型的饭店连锁店,皇皇然登堂入室,成为不可或缺的美食。北京的大型连锁店西贝餐饮,面皮就是一个小品牌。魏家凉皮也是一家有点规模的,网点密布,抬头就能见到。在北方的城市,经常可以看到这类小吃。随便一个街口,随便一个小区门面房,都能开一家面皮店。面皮的技术也好像家喻户晓,谁谁想做了都能上手。这样一种关中陕南的家常饭,竟然很快风靡大江南北,满足了小百姓的口味,也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店家。太原也有那么几家,像“王萍面皮”,小门面,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都能放下。我在北京的小区门口,来了几个村里的老乡,立住脚就卖面皮。问他们怎么会做,他们说的轻易,这有什么难做的!面皮小店里,红男绿女也喜好坐下来,吸溜吸溜吃光相携出门,也有提起碗装的带回家去。小小的一碗面皮,似乎很是随意,却是招人喜欢。

太原,门口的面皮店

面皮的衰微,我看就在这近十年。小店开得太多了,都在竞争,哪里有那么多的顾客呢。就说我家门口这个小店,近十来年,生意和先前比,就差多了。排着队,挤满了餐厅,有人占位子,那种景象看不到了。时不时有几个客人,零零散散三三两两,也就维持住了门面。为了招徕,店主也想了别的招数,增加了热炒面皮,还有小火锅,麻辣烫,看得出,面皮已经独木难支,店主开始变着法子多种经营。

小小面皮店关门停业,是近几天的事情。今年以来,先是新冠疫情,餐饮业旅游业受到摧毁打击。苦捱到秋天,重新开业,店家还抱着一丝希望,指望起死回生,能撑持下去。谁料想“过几年苦日子”开始了,漂在城里的农民工纷纷回乡,餐饮业迎来了大萧条。开业两个月,毫无起色。零零星星几个吃客,根本养活不起店家各种支出。忍疼开了两个月,架不住亏本,于是关门。

我和店家也不熟,只不过偶尔聊聊天。人家关门,一点也不知道。一天上街,突然看到换了门面,于是知道,多年的好邻居走了。那两口子,平常都是男人在窗口招呼买卖,女人在后头操劳制作,头也不抬。从青年,到中年,他们在这里守了二三十年,终于守不住,走了。

秋风萧瑟,看着冷清的街面,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毕竟一家在门口开了30多年的老店,我们在这里吃了几十年面皮,还是很怀念以前的日子,想念身边的熟人。我们一家两代人,在这个小店吃了几十年,今天,他就这么默默地走了,没留下一丝声息。几十年,这两口已经把这里当做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今天他们悲情地离开,我能想象到,他们离开这个城市,再次回到陕南乡下,那一份悲伤和失望。他们又回到了那个他们近乎遗忘的乡村。从兴冲冲的离乡,到灰心失望的回乡,这里头的辛酸,谁能知道。

既然要过几年苦日子,生意不好是大势,小店关门,算得了什么。

我们门口原先还有一家牛气的小店,叫做亚惠羊肉馆,亚惠是这家女店主的名字,饭馆做的是典型的太原羊杂割。太原人好这一口。或者羊肉,或者羊下水,心肺肝肠什么的,大锅熬汤,加羊肉,或者加羊杂,煮了粉条,就着刚出炉的热烧饼,也是当地人喜好的快餐。

亚惠羊肉馆的生意那些年火得还怕人。店主是个聪明能干的老板娘,人漂亮,也利洒。大家说笑,叫她“羊肉西施”。那个时候,太原开羊肉馆羊杂割的店还不多,亚惠早走了一步。你到她的窗口,她手脚利落地装好碗,扭过脸轻声问:你是要肉?还是要杂?她竟然能想出这样的简化爱称称呼它的货色,直叫人爱怜。亚惠的羊肉馆时常人满为患,说不上挤,窗口抓肉装碗的手不停,一天要卖多少。

很多家一哄而上跟风,没几年,太原的羊杂割店开遍了街头巷尾,这个本来就是太原的传统小吃,像现如今的郝刚刚羊杂割,郝强强羊杂割,都是亚惠以后的店。亚惠那叫人无我有,人有我好。一看有人跟风,立马改换店风,把自己的店开成了24小时全天营业店。太原这样的内地,饭店一般都懒洋洋的开着。早上九十点,还没有开门,中午热火一会儿,下午他要休息,三四点过去,他还没有饭。你想吃一口,没门。多年以前,亚惠就知道开全天,那是走在多少人前头。于是我们这样的巷口,白天挤满顾客不说,深更半夜的也经常停满了夜班拉客的出租车,远近都知道这里有一家吃夜宵的地方。亚惠羊肉馆一年挣多钱?知道内情的朋友说,人家在国外都有了房子啦!

就在面皮小店关门停业,两口子搬起行李泪洒伤心地,我突然想起,足足有十多年,人们不再提起亚惠羊肉馆,那个“羊肉西施”哪里去了?她的生意好吗?说起来,有知道的朋友大笑,你还惦记着人家,早就移民到加拿大了!

移民了?

这才是应了那一句话,挣了钱的早都跑了,留下的,只有等着割九菜。

来源:毕星星乡村笔记微信公众号

毕星星,山西作家,著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走出岁月的阴影》等10多种,近年主要作品为《乡村档案》《乡村风景》系列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各个年度年选及排行榜,有作品获过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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