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_卢苇
卢凤翥的印象当中,以前的冬天,每年总有这么十来天,哈气成雾,滴水成冰,小孩子们喜欢趴在窗台上,看户外屋檐下挂着的长长的冰溜子,盼它滴水,滴水了,天气开始要暖和,年也就到了。那时候风大,雪也大,厦坡上、枯树上、街巷胡同、田野里,到处积满了雪,皑皑的一片。路上行人稀少,留鸟们也躲在巢穴里,难觅其影,也不闻其声。倒是人家房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给这几乎冰封凝固的世界平添几分韵味和动感,让人在静寂里生发出想飞的感觉,就在那灰色的天际,似乎有隐约的天籁响起。
学生娃的作文照例是要写的,题目就是《雪》或者《瑞雪》。农村人的生活,过冬的小麦盖了层厚厚的被子,那就是白雪,墒情好了,瑞雪兆丰年,明年夏天是要多打几百斤麦子的。语文老师都这样讲,大家也就都这样写。写完了,老师连夜挑灯批阅,很满意,第二天早上到学校就宣布,放假!
这时候大概就是腊月十八九,手脚勤快的家户们开始打扫卫生。那年月,要扔的东西少,村子东南角的大坡下倒来的多是生火烧剩下的炉灰。全村人都往这里倒,于是灰堆就像山一样高。那时候人们还没有环保意识(其实也不需用),自然没有苫盖,只是村长派人在上面插了两块牌子,一块写着“草木灰”,一块写着“炭灰”。村长说,草木灰拉到麦地里积肥,炭灰筛了打胡墼用,所以不用担心这些东西处理不掉,全都给你派上用场了。
炭灰堆下面拾乏炭(煤核)的人很多,大人小孩,老汉婆婆,都肩膀上挎了笼子,手持铁丝编的爪子,抢也似地在那灰堆里往出刨,像是刨金子一样。这场景后来再没有过,卢凤翥的乡愁里多了些生动的画面,遥远而又贴近,时隐时现,总归挥之难却了。
一进腊月,小炉匠就扛着爆米花机子进村来了。“钉锅钉笼盖,爆米花把糖精带……”沙哑而悠长的声音从弯弯曲曲的街巷胡同里飘来,越过矮矮的土院墙,再穿过厚厚的胡墼房,老人小孩便都听见了。
卢凤翥的母亲也听见了,马上从瓮里舀了一茶缸玉米,再往卢凤翥的手心里塞了纸裹的糖精,吩咐道,快点去!迟了就排到老后面了,赶天黑也挨不上。卢凤翥说,还得拿一疙瘩炭。母亲说,还要炭?卢凤翥说嗯,拿炭五分,不拿一毛。母亲叹口气道,那你拿上吧!拣疙瘩小的。
小炉匠把爆米花机子支在村中央的井台边上,四周很快就围满了人。卢凤翥老远就能听见小炉匠拉风箱呼啪呼啪的声音。快到跟前了,眼瞅见小炉匠忽地站起来,众人见状皆纷纷四下散去。“咚——”一声响,当中升起一团热气,又一家的米花爆好了,众人又一哄围拢上去。小炉匠的手法很熟练,“哐啷啷”先把机子里的爆米花掏个底朝天,然后又“哗啦啦”把下一家的玉米和糖精倒进去,往炉子里扔疙瘩炭,用火柱戳旺了,再然后把机子往炉子上一坐,这才人坐下去,一手转动摇柄,一手拉着风箱,眼睛盯着仪表盘,呼哧呼哧地忙活开了。
卢凤翥永远也忘不掉小炉匠那双镶嵌在黝黑脸庞上细眯着却透射着光芒的眼睛,炉子里的火苗不停地蹿上来,舔着锅底,映衬得小炉匠的脸色黑里透红,细密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沁出来,漫过深深的皱纹,似乎要滚落下来却久久地挂在原地,不情愿?还是不忍心小炉匠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卢凤翥不晓得,他只晓得小炉匠从大家的手里接过五分或者一毛的那一瞬间,不说话,嘴巴咧开笑了,露出镶了白铁皮片子的两颗门牙,乐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卢凤翥许多年后想起过年,耳朵边上隐约还会响起杀猪时猪们凄厉的嚎叫声。
吕屠户神色冷峻,脸上的横肉与脖子上的横肉争相泛滥着油腻。场子当中,一头大肥猪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牢牢地压在了一张小方桌上。吕屠户右手持把尖刀,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了根纸烟,狠狠地吸几口,然后往地上一掷,再用脚死死踩灭了,口里骂,奶奶的!尖刀便猛地准准地插进猪的喉咙里去了。
卢凤翥挤在人堆里,尖尖的脑袋壳从大人们的胳膊肘下钻进去,眼瞅着明晃晃的尖刀插向猪喉咙的一瞬间,本能让他把脖颈往后面一拧,想看又不敢看的一幕终到底不曾看到,那声凄厉的嚎叫声却早已刺破卢凤翥的耳膜直击心脏,完了!一头猪的生命就在这样的绝唱中结束了。卢凤翥这样子想。
场子边上,靠近土崖的地方早就挖了个土坑,一口大铁锅支在上面,烧沸的水热气腾腾,几个女人不停地往灶坑里添塞麦秸秆。吕屠户用刀在猪的脚腕子上剔个口子,男人们便迅速挤上前来,嘴对着那口子轮番往猪的身体里吹气。一会儿,那猪便吹鼓胀了,鼓鼓得像个气球。吕屠户朝女人们喊,水滚了吗?
滚了!
吕屠户命令男人们,扔滚水锅里,褪毛!
大年三十,大人们都开始包饺子准备吃年夜饭了,卢凤翥还趴在小方桌上写他的春联。
脚底下扔了几块揉成团的红纸疙瘩,前面的老写不成样子,捉毛笔的右手总是颤抖个不停,所以写出来的字一个比一个难看。卢凤翥的双手沾满了墨汁,嘴角不知道啥时候也沾了点,像是喝过一口似的。母亲都替他着急了,说,好娃哩,不就几颗字嘛?写成啥样算啥样,快点弄好贴大门上去!
卢凤翥额头上的汗水马上沁出来了。上午去侯玉祥老师家写春联,还没进门,就听见好多人嚷,侯老师,先给我写,家里头还等我回去包饺子呢!侯老师笑眯眯道,谁家不着急包饺子?先来后到,咱按顺序,一家一家写。卢凤翥在后面喊,侯老师,我来给你研墨吧?
侯老师听见了,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找见卢凤翥说,不用研了,今年买的现成的墨汁,直接倒砚台里,用起来很方便。卢凤翥说一声“哦”没再吭气,他其实想挤在前面的,以前过年总用这招,很奏效,今年却不行了,只好耐心等待吧!这样子还没想完,侯老师又说开他了,凤翥啊,咱去年不就说好的嘛,从今年开始,你家的春联你自己写好了。卢凤翥说,我实在写不了。侯老师说,你都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搁以前就是完小生,那是要用毛笔写信写文章写状纸的。
卢凤翥嘟囔道,那是以前。
侯老师没听清,问,你说啥?
卢凤翥说,没有啥,我自己回去写。
侯老师说,这就对了嘛,老是不写,就老写不了,万事开头难,你从现在开始写,以后慢慢就写好了,争取超过我。
过年的鞭炮声从除夕夜响起到正月初一大中午就没有停歇过,特别是跨年前后那阵子,密集得像是越战战场上解放军炮兵射向越军阵地的大炮声。卢凤翥从被窝里爬起来,下炕趿拉了鞋子,出得堂屋,院子里的旺火已经燃起,烧的是柏树枝,油性大,火苗蹿起来一丈还高,噼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母亲说,火旺火旺,全家都旺。一家人便围着火堆伸手烤火,直到火苗小了,噼啪的声音听不见了,这才纷纷打着哈欠恋恋不舍地回屋去了。
卢凤翥记得那年的春晚是第二届,一九八四年,演员云集了大陆台湾香港的众多大腕,节目也丰富多彩,其中留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歌曲演唱,像殷秀梅的《幸福在哪里》,朱明瑛的《回娘家》,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都让人耳熟能详百唱不厌,特别是沈小岑的《请到天涯海角来》以后经常在收音机里唱起,蒋大为李谷一几位合唱的《辞旧迎新歌》还在第二年元旦学校举办的联欢晚会上被师生们翻唱,太美了!那般纯粹的年华,只要想起来就觉得美好。
但是必须告诉大家的是,那时候村里只有一台电视机,还是黑白的,放在大队部墙壁上的小盒子里。看春晚就得挤在院子里,春寒料峭,人们冻得直打哆嗦,但是节目不完,我们不散。
多好的日子啊!再也回不去了。
过年当然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吃好的穿好的自不必说,心情好则先不可或缺。小孩子们巴望的是给大人们磕头,磕头能够赚压岁钱。
早饭吃的饺子。一般人家多猪肉白萝卜馅的,条件好的则是羊肉胡萝卜馅。卢凤翥后来吃得起羊肉胡萝卜馅时却无比纳闷,原来猪肉要比羊肉香多了,难道是人家猪肉吃多了换个口味才吃羊肉?咱不晓得,条件好的人的心思和他们脸上的笑容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巷子胡同被家家户户打扫得一尘不染。人们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行而过,相遇的打老远就打招呼。
吃了?吃了!
磕头?磕头!
年的味道便在这样的问候当中弥漫开来,朴实而又亲切,言简而又诚挚,就像头顶的太阳一样,暖融融,笑眯眯,充满了春天里万物复苏的气息,一元伊始,万象更生啊!
这里头也有不同的声音。
年过好!
年过好。
卢凤翥抬头看去,是刚刚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的村西头老张家的大儿子,人家一身城里人打扮,长长的头发随着走路的节奏忽闪忽闪。被他问候的大人们也热情了,几时回来的?
昨晚。
哦,坐碗……怎么回来的?
坐火车。
哦,那得坐一天喽。
不要紧,只要回家,再远也不在乎。
卢凤翥听着,小小的年纪心思开始变大,对于火车,意识里充满了向往,过去那点对仨瓜俩枣的渴望慢慢地淡漠了。
老家农村的习俗,正月初二开始走亲戚,而且先走舅舅家,初三才走丈人家,后来也有人先走丈人家,讲究就这样慢慢打破了。
人们一般初一不出村,上午磕头,下午就是玩,晚上早早睡觉,养好精神第二天好赶路。那年月汽车少,摩托车也不多,骑自行车算是时尚,赶个牛车驴车的次之,更多的还是步行。卢凤翥就在这步行的行列里。记得这一天的天气总是向好,田野里大路小路都挤满了红男绿女,认识的兴高采烈地打声招呼,不认识的也笑着微微颔首,人们都沉浸在过节的喜悦当中,一个个从家里出来,聚集到这里,又从这里四散开去,走入各自的娘舅老子家里。那一端,妗子姥姥将家中好吃好喝的悉数拿出,尽情招待,外甥们也毫不客气,一顿饕餮,神龛前磕个头,丢下礼物,走人!真应了那句俗语,“外甥是狗,吃完就走。”
卢凤翥却是要住下来的。舅舅家在镇子上,还有个比他大一岁的表哥。表哥对卢凤翥说,住下来,我们巷里栽秋千了。卢凤翥说,我们村也栽了,不稀罕。表哥又说,戏园子里过两天要来马戏团,要不要看?卢凤翥点点头说,看。
公社大院驻扎在镇子上,房屋修葺一新,大门两边挂了许多灯笼,充满了喜庆祥和。公社的西边就是剧院,表哥说的马戏团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来,那时候各村的社火表演队都集中到镇子上,那叫一个人山人海,甭提多热闹了,马戏团算个啥!
舅舅家里吃毕饭,卢凤翥就跟了表哥在大街上闲晃悠。公社大院东边是国营照相馆,再往东便是供销社的店铺,长长的占了一大溜。平时这里是街上最热闹的地方,人们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全赖于此,现在过年放假,门就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小商小贩,货物琳琅满目不说,漫天悠扬的吆喝声五花八门,比供销社里那些泥塑的售货员可要生动多了。
卢凤翥哥俩穿行其间,吃的玩的看了个遍,裤兜里的几毛钱攥在手心里都出汗了,还是舍不得买。表哥指着甘蔗问,吃过吗?卢凤翥摇摇头。表哥又问,想吃吗?可甜哩!卢凤翥又摇摇头,但涎水分明在舌头后面打了打转。
表哥见状也摇摇头,似乎看出了卢凤翥的小气和顽固,但是又不甘心,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圈,把卢凤翥拉到一边问,你身上有多少钱?卢凤翥说,五毛。
我也五毛,咱俩凑一起就是一块钱,可以贩点甩炮了。
表哥说这话的当口,边上卖甩炮的小贩又吆喝开了,哪个要甩炮哩?五分一包,一毛钱三包。
表哥说,听见了吧,一块钱至少买三十包哩!干不干?
卢凤翥看着表哥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马上感染了,手从衣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五毛钱往表哥手里一塞说,给!听你的!
那几天里,卢凤翥跟着表哥一个村一个村地跑,就像?草一样,由近及远,甩炮卖完了再去镇子上买,然后很快又卖完了。卢凤翥很兴奋,表哥更兴奋,兄弟俩饿了就从口袋里掏根麻花吃,走累了就荡会儿秋千。表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眊!杨树枝悄悄努出芽来了。卢凤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是,浑身马上就感到一阵子暖和。表哥又说,我说得没错吧,山底下那几个村子办了工厂,有钱,在那里卖东西就快。卢凤翥头点得如鸡啄米,嘴巴里跟着念叨道,对对对!
许多事情后来回忆起才觉得美好,当时却只觉得平平常常,甚至有的还痛苦。譬如说过年,卢凤翥每次都有缺憾和无奈,包括吃的穿的住的玩的,这当中又以玩为主要,农村的少年,放炮仗对他们尤为有吸引力。卢凤翥曾经右手攥紧一个单炮点着,自然被炸成了“煮馍馍”,肿多厚,也曾经把甩炮放裤兜里忘了,稍后又抓几把干炒的面疙瘩塞裤兜里,都是四四方方,肉眼很难分开,何况这样子边走边吃。“叭”,嘴巴炸了,还曾经三个手指头捏紧了二踢脚一点,原指望一响炸了,二响抛到空中去,多潇洒,不承想二踢脚劣质,人家来了个通响,可怜一只手又炸成了“煮馍馍”。朋友你说,卢凤翥当时的心情能好吗?肯定好不了,而且是沮丧极了。但是没过几年,回忆起来,居然啧啧得咧嘴笑,直笑得眼角都挤出泪水来,真开心。
于是,岁月就在这样的情形当中过去了,空留下美好的回忆,让我们咀嚼,咀嚼,还是咀嚼。
网上最近流行一句话,“以前的才叫过年,现在最多是放假。”卢凤翥甚以为然,也非常佩服编这句话的人。
以前的过年,首先时间长,从年前的腊月十几直到年后的正月十六,整整一个月,你说你要咋样过。意犹未尽?拉倒吧你,矫情。再就是内容多,吃的穿的玩的,无一样不令人期待。最后是风俗习惯,今天讲究这个,明天注意那个,礼节规矩不可越雷池半步,这才是过年该有的样子啊!
现在呢?卢凤翥叹口气,嗨!不说了。
正月初六走姐姐家,一般过了这天,亲戚就走完了,年的味儿开始变淡。村里盖房子的开始动工,大人小孩都去帮忙,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年味好像繁华落尽一样,悄无声息地便消逝了。
卢凤翥关心的还是吃食的变化,白面馍从饭桌上迅速撤走,取而代之的是“红瓤馍”,即外面一层麦面皮里面包的是玉米面,卢凤翥永远也忘不掉那种一口咬下去马上就是两种味道的感觉,充满了无奈和哭笑不得,没办法,大多数家庭都如此,种庄稼的吃不上白面甚至吃不饱就是那个年代的现实。改革开放让人们看到了希望,但在希望实现之前还有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信心和决心,似乎所有的挫折与困难都不在话下似的。
卢凤翥和表哥的甩炮生意也告一段落了,同龄人衣兜里的压岁钱都所剩无几。表哥说,先停停,再过七八天就要过元宵节,到时候咱再弄些“滴滴精”去卖。卢凤翥点点头说好。
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春打六九头”,二十四节气的立春也在这几天里来到。巷子里行人稀少,胡同口高高的杨树梢上站着几只喜鹊,“喳喳喳”叫个不停。卢凤翥仰了头望上去,太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照射下来,人的脸上便泛起油光,眼睛里浮现出五光十色,卢凤翥知道自己眩晕了。
卢凤翥长大后终于有一年算悟出,从季节这个角度来说,过年是农耕文明的产物。这个季节,庄稼在土地上过冬,农民们都闲着,天寒地冻快要结束,欣欣向荣的春天就要开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物们的生长正需要合计合计,于是天籁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喊,聚一聚吧!
于是有了过年。
春天当然是一年中最为美好的季节,万物复苏的蓬勃旺盛给人以无穷无尽的感染,而过年这些天正是冷热交替的时候,人们对于温暖有着最为真切的感受和盼望,所以农人们最初都在议论着田里的投入与产出,后来是一家的生计,也就是如何做生意(交换)赚钱,再后来才是发展(诸如教育等)。于是大家走出屋子走出村庄,走向田野,走向金光大道。过年喜庆的气氛还洋溢在脸上,心里早已经充满了渴望与想象,只不过有些人说了出来有些人暗下决心而已。卢凤翥啧啧称赞道,人定胜天啊!
然而之前好多年,卢凤翥对于过年的期盼和眷恋只停留在单纯的吃喝玩乐里,而且即使后来有了那么些思想仍还是怀念已往的岁月,好比动物的幼年,懵懂终是可爱的,事物变得复杂以后难免形象丑陋,行止亦瞻前顾后,组成的社会也就光怪陆离了。
有一天,卢凤翥一个人走在尧帝故都现在叫作临汾的大街上,中午的太阳光照射出他长长的身影,那么瘦弱,那么孤单,与树枝光秃秃的影子相对无言,让人不得不生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来。
母亲们到了正月十三又开始忙碌。年前是炸麻花蒸大馍包饺子,现在又炒豆子捏花馍炒面疙瘩。花馍大体先用来摆上供桌祭祀祖先,然后才分给男女老幼来食用。花馍的名堂很多,卢凤翥记得有叫“布袋”的,男人吃,有叫“巧姑姑”的,女孩子吃,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形状像极了小猫娃,是用剩下的面团捏的,里面裹个红枣,出锅后母亲将其用小碟子盛了放瓮里的水面上转悠。卢凤翥能够趴在瓮楞边看一晌,不为啥,就为了出神。
母亲们也有闲下来的时候。准备完这些吃食,卢凤翥家的大炕上便坐满了婶婶娘娘婆姨们,有的在打纸牌,有的在聊闲话,有的干脆头靠着围墙睡着了。
母亲用大木盘盛了好吃头端出来。所谓“好吃头”,不过是一些年前的爆米花和刚炒的豆子还有面疙瘩,估计谁家都一样,大家便都不稀罕,抓一把放嘴里嚼着也就打发时间,感兴趣的绝对且永远是那些家长里短,好比谁家的新媳妇快生小孩了,大家伙又得去她家捏蒸炸煮了,谁家的母鸡把蛋下到别人家了,谁家的女婿上门来管岳父岳母唤爸妈了……
对于这样的生活场景,相信从小生长在农村的人儿都耳熟能详,卢凤翥之所以今天写出来,就是为了与朋友们重温一下,就是为了怀念去世的母亲,倘若哪位的母亲还健在,当然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经常,一个人的时候卢凤翥这样子想,当年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如果没有母亲,将会……
空气里又开始弥漫起燃放鞭炮的火硝味时,卢凤翥知道,元宵节就要到了。
白天,镇子的大街上,十里八村的人都要聚集过来,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卢凤翥正钻在人缝隙里往街中间挤,忽然连天的放铳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赶紧把耳朵捂住,又马上觉得地动山摇,整个人浑身都在颤抖。又忽然,人们潮水般向街两边涌去,前面分开处,有两匹报马飞奔而来,脚蹄声和着马铃声,清脆而又欢畅。场子很快就打好了,表演的队伍徐徐而入,有锣鼓队,有踩高跷,有打花鼓的,有表干板腔的,都美轮美奂,精妙绝伦。最妙的是舅舅村的花车,把一个头大如斗的中年男人的头发剃了,脑袋后面画上五官,再扮成寿星的模样,让你分不出哪边是前哪边是后。有淘气的孩子从地上捡了小石子,朝那寿星的脑门上掷去,以为是正面,不想人家却转过脖子来骂娘,围观的人便哄一声笑了。
到了晚上,灯棚底下的油灯亮了,人们拖男挈女又围拢过来,放焰火,荡秋千,欢声笑语在夜空中恣意飘散。有刚生了小孩的人家朝人堆里撒一把炒豆子或者面疙瘩,又引起一阵嗷嗷的叫声。月亮快圆满了,整个天空清澈如水,春天的气息藏在云朵里,仰了头的卢凤翥心思都被这氤氲滋润了。
吃晚饭时卢凤翥抱怨母亲又是红瓤子馍。母亲哄他道,后天就是正月十六,到时候发油茶喝。卢凤翥便一分一秒地盼那天快点来到了。
许多年以后,卢凤翥去上班的地方真的就坐上了火车。两座城市相距一百公里多点,绿皮车,通勤用,见站就停,得两个半小时,乘客多是铁路沿线的工作人员,所以满眼全是穿制服的。卢凤翥想,这个“双城记”未免也太单调了,若是光从旅途中来看。
卢凤翥写下上面这段话,是在今年的正月十四的晚上,正好还是绿皮的通勤车,车厢里面空荡荡的,人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明天就是元宵节,不知道该吃点什么,但是正月十六晚上的油茶好多年没有喝过了,因为二十年前的腊月快要结束时,卢凤翥的母亲因病去世了。
这个春节,卢凤翥接触了好多人,也抽烟,也喝酒,还打麻将,就因为未来的路怎么走他有些迷茫,但是又不能倾诉给大家伙听,尽管他知道他们还是能够帮助自己出出主意,却仍然保持缄默。有人劝烟递酒时,他就赶忙凑个笑脸,过年嘛!不喜庆哪行?
母亲做的油茶是很香,食材却不过是过年吃剩下的油炸食品,麻花、馓子、馃子等,擀碎了扔锅里熬。有条件的人家再放些花生芝麻,嗨!喷喷香!可惜这样的美味卢凤翥再也吃不到了,母亲不在了,妻子又不会做,年的味道便打了个大大的折扣,过去的时光仅限于回忆回忆了。
过了正月十六,巷子里胡同口的秋千拆了,人家屋檐下的灯笼也摘了。母亲搬了梯子吩咐卢凤翥,上去,把灯笼摘下来。卢凤翥说,再挂几天行不行?母亲说,太费电,收了吧!
卢凤翥说行。吃过早饭就去学校,上课了,老师进了教室第一句话就是,开学了!同学们把心都收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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