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种麦记_卢苇
秋庄稼一般都在阳历九月底十月初熟透,这阵子晋南雨多,所以非得抢收抢种。遇上细雨连绵,则待在家里剥玉米皮、摘黄豆荚。以前的屋子都不大,玉米穗和黄豆秧堆得便像山一样高,都顶到遮尘了,进进出出便要侧着身子绕行。灶台烧着火了,天气凉,不烧不行,正好也能做饭。柴禾是头一年拾下来的,已经不多,堆放在阁子间里,快要见底了。母亲往灶坑里塞两根柴便叹口气,唉!这雨要下到啥时候?麦子要趁早下种不说,还得再拾些干柴禾啊!没活干时,我抱本书,身上裹条棉被,蜷缩在窗台前,凑着新糊的窗户纸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光,整个心思都被小说的主人公带到他(她)的生活里去了。
火苗儿舔着锅底,水开的声音嗞嗞地响着,灶灰里埋的红薯已经煨熟,香味溢满了屋子。炕席上摊晾着的棉花受热了,虫子们纷纷钻出来,一个个爬到墙上去,密密麻麻的。母亲吩咐我,快别看书了,取个空的罐头瓶,把这些个棉花虫都捉了放里面,待会儿饭熟了放鏊上烙着吃,又香又有营养。
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从早到晚一直沥沥拉拉。屋子里灰暗,天空里灰暗,整个世界都灰暗。院子南边邻居家的房屋顶上,炊烟若有若无。母亲站在门口,瞅着外面,眉头越发紧蹙,过半天,转过身子自言自语道,这天!当真捅了个窟窿?下得没完没了,柿子在树上还没摘哩!
雨就一直下着。
种地的农民开始羡慕起工厂车间里上班的工人,每天按时按点,太阳晒不着,风儿吹不着,雨雪无阻,浑身上下里外干净整洁得像机关里面的干部一样,每月还能如数领到固定的工资,真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反观自己,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春夏秋冬,四时无闲,日头晒黑了脖颈,风儿吹皱了面庞,担子压弯了双腿,绳子牵驼了脊背。雨雪天呢?出不了门,只有望天兴叹了。
我后来在县化肥厂当过一年工人。每天闻着呛人的氨水味儿,眼睛刺激得直流泪水,紧握锹把的双手打满了血泡,机器的轰鸣声又震耳欲聋……我在心里大声地质问自己,这有啥好羡慕的?!
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再走回庄稼地里去。那么沤热,浑身还要裹得严严实实,玉米叶子割人的皮肤像锯齿一样锋利,汗水漫过那一道道口子,堪比把盐末撒到了伤口上,钻心地疼啊!没有机械电器的时代,唯能靠人力肩扛手提。条件好的人家可以使唤畜力,可那也是最原始的劳作方式,收工回家,人们还要服侍牲畜们的吃喝拉撒,歇得下吗?
然而,我惊奇地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是激动兴奋的,激动那多收的几袋子粮食,兴奋那播种下去的麦子,所有的神经都浸泡在这激动和兴奋里,便是希望的田野了。
顾得上唉声叹气吗?
雨过天晴,终于。
太阳冲破最后一层云雾的遮挡,喷薄而出。顿时霞光万丈,明晃晃的一泻千里。人们冲出屋子,尽情地欢呼雀跃;马车奔驰在田间的小道上,不用扬鞭,自奋四蹄;玉米地里,农人们挥汗如雨;草丛里,蛐蛐儿蹦跶,蝴蝶儿翻飞,蜻蜓们在人的头顶不停地盘旋。彼时的我却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这一切,而是呲着牙,咧着嘴,汗水湿透了衣背,泥巴裹满了双腿,胳膊紧搂了一捆玉米秸秆,拖着向地头艰难前行,一步,一步,还是一步,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只是想,何时是个头啊!
农村学校的暑假很短,只有二十来天,其余的全给麦假和秋假给找补回了。
麦假记不清有多少天,秋假三周时间却是清清楚楚的。因为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贺向民先生给我们布置的作业是记日记,且一天两篇,共计四十二篇,这便无疑成了我们学习生涯当中最重的假期作业,没有之一。
我白天在地里跟庄稼摔跤,晚上到家里又点了煤油灯记日记,也好,每天都有牢骚,正好借此发泄发泄。现在想想,不过都是些农村学生劳动之苦的抱怨,当然羡慕城里娃娃。怎么办呢?唯有刻苦读书考大学,争取以后能在城里工作生活。
我后来一直奇怪贺老师并没有为此批评我,这样的话语与那个年代是格格不入的。相反,贺老师在批改我的日记时还表扬我思想真实、语言朴素,还说如果再含蓄委婉点就完美无缺了。我振振有词道,只想着直抒胸臆!贺老师笑笑说,是嘛?那朝着你的目标努力好了。
地里的活计,我最不喜欢干的就是拔草。
拔草得一直蹲着,两只脚交替着往前挪,地这头到那头本来就很远,蹲着瞅去则更显得远,于是心里的着急可以想见。而且拔草不同于?草,?草用镰刀,唰唰的特别利索,拔草只能用手,还得连根拔出来,所以就有些麻缠,性子急的人干起来难免烦躁,挪不了几步便畏难,再挪几步便埋怨,埋怨这土地,长庄稼就长庄稼,干嘛还要长草,唉!长就长了,干嘛像疯子一样长这么多。
偏偏拔草最无技术含量,大家又都说干这活苦最轻,我在家里是老幺,拔草自然就落到我的头上。只好有气无力地干着,哥哥姐姐们不管谁从我跟前走过都要催两句,拔快点,拔快点,舅舅一会儿就来犁地了。
说话的工夫,舅舅牵着一匹枣红马从远处走来了。瘦高的肩膀上扛着一副铁犁,犁铧锃亮,映衬得脸庞越发黝黑。舅舅平时话就少,见了我们更少,只是问,粪撒了吗?大家赶紧说撒了。舅舅手里的鞭子朝枣红马的头上甩个空响,吆喝一声,驾,自顾自便忙开了。哥哥姐姐们慌忙牵马的牵马撒化肥的撒化肥,剩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孤零零地发愣。一趟过来,舅舅黑了脸把铁犁高高提起来,原来锃亮的犁铧上缠了许多泥和草。舅舅问,谁拔的草?我小声答,我。舅舅训斥道,还不抠掉!
我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手忙脚乱地半天把犁铧整理不干净。舅舅不悦道,没看见马背上都淌出汗了?我点点头说看见了。舅舅黑着脸又一声“驾”便继续犁他的地去了。
我还是站在原地,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发愣,但心里明显老大不情愿了,原来舅舅爱惜枣红马超过了他的外甥。
剥玉米皮时要把那些好的挑拣出来,然后晾干,再放进瓮里用硫磺熏一遍,白得如同水练纸,熏了取出来,可以编提篮,编坐垫,等镇上逢集的时候背过去卖些钱,贴补家用。
玉米须也要收拾起来,装在麻袋里供月娃子(婴儿)擦屁股用。这是老早以前的事情。现在呢?月娃子的屁股金贵了,得用专门的卫生纸,玉米须也金贵了,中药材哩!用水煮了喝,消肿利尿,还降血压降血糖。于是试者趋之若鹜。效果咋样虽然不得而知,原来不值钱的“扔柴”却一时身价百倍,早就甩玉米粒好几条街不止。这,大概是种地的农民说什么也不曾想到的吧!
这些都是后话,咱言归正传。剥玉米皮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活,因为要突击完成,不然玉米包在厚厚的皮里面就发霉了。记得那时候一吃过晚饭,母亲把煤油灯拨到最亮,然后吩咐我们兄弟姐妹,把左邻右舍的伯伯娘娘叔叔婶婶都叫过来,就说来咱家听人讲故事。
这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讲的故事永远离不开《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但是人们听得如醉如痴,以至于忘掉了手中的活计。父亲见状卖个关子,众人便皆着了急,纷纷道,到底咋了?你快点讲啊!父亲说,大家伙边听边干活嘛!于是一阵哄堂大笑。
夜深了,父亲的故事讲完了,堆得山一样高的玉米也收拾齐整了。剥玉米皮,扭玉米辫子,还有挑拣好的玉米皮和玉米须,一应停当。有人伸个懒腰,所有人都伸懒腰,有人打个哈欠,所有人都打哈欠。于是大家都开心得笑个不停,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眼角都挤出泪来了。
出得门来,外面一片明亮。有人高兴地喊,眊!月亮快要圆了!大家纷纷道,马上就要过八月十五了吧。
八月十五这天,男人们照例要下地干活,女人们则在家里蒸捏过节吃的带馅包子。馅是猪肉拌萝卜。猪肉是头天在镇上的集市上割的,价格比平时贵了许多,但还是咬着牙多割了一两斤。萝卜是自家玉米地里的堰上种的,赶集回来路过时顺便拔几颗就成。我记得那时候的萝卜又细又长,白花花的像供销社里女售货员的胳膊一样,脆生生的咸里带点辛辣,咬一口,嚓嚓的,味道美极了。母亲切萝卜的速度很快。我站在边上,想吃又不敢伸手去拿。母亲见我的涎水都快流下来了,噗嗤笑一声,手里的菜刀停下来,骂一句饿死鬼投胎道,去!先把手洗干净了再吃。
大抵物以稀为贵的缘故吧,母亲做的猪肉萝卜馅包子我一口气能吃下去五六个,肚子撑得裤带也勒不住。母亲于是又骂我好吃懒做。我笑嘻嘻道,平时都支使哪个给你买盐打醋跑断细腿?母亲无奈,摇摇头道,这张烂嘴还抹了猪油,一溜一溜的,我是说不过了。
到了晚上,村庄终于静了下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坐在自家院子里赏月,绝对是收秋种麦这几十天里难得的片刻休憩。月如银盘,悬挂在天空,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昼一样。月光如水,又如绸缎,柔滑柔滑的,微风拂过,一切似乎都要在这波光粼粼中流动起来。我突然有了灵感,赶紧跑回屋子里取出笔和日记本,记下日期和天气后写下第一行,中秋节晚上的月亮多么皎洁呵!
一过中秋节,花婆便忙碌起来。
前些日子,花婆收了好几份礼物,都是年前打算结婚的人家打发儿子送来的,央求花婆早点上女方家商量这结婚的事。花婆古道热肠,又吃了人家的东西,这个腿跑起来便更加欢实。
这当口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完,柿子削成柿饼都晾在了厦坡上,麦苗从土里钻出来,田野里一片绿油油,正是秋高气爽,占卜宜行,年轻的后生骑了崭新的自行车,后座上驮了花婆往村口骑去。我在柿子树上看见了,两手捂个喇叭喊,花婆——
花婆拍拍后生的脊背示意停下来,仰起头朝树上问,你小怂做啥哩?
我说给你摘软柿子哩。
花婆嗔骂道,你小怂嘴甜,怕是惦记着我口袋里的糖疙瘩吧!
花婆总是将“好吃头”藏掖在衣襟下面的暗兜里,有核桃,有红枣,但更多的还是糖疙瘩。花婆不单给人做媒,还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这些都是沾喜的好事,所以花婆的暗兜里总是鼓鼓囊囊,打老远看去,花婆的身板很瘦,腰也很细,肚子那却胀起来一疙瘩。让我给她跑腿了,总是喊,蝉,到代销店给我买包盐去。我说有好吃头吗?花婆便骂,好我的饿死鬼哩!哪一回少过你的?
好吃头从花婆的怀里掏出来时,常常带着体温,还有点汗馊味。我便夸张地嫌弃,花婆!好吃头给熏坏了!花婆唬了脸道,扯你娘的小细腿,不吃了还我!我吐下舌头做个鬼脸道,团你哩。花婆不依不饶道,老娘成天东家跑西家转,还不出几身臭汗?连你小怂都是我从你娘肚子里拽出来的,也敢嫌弃了?
我后来经常一个人抽烟的时候想起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便是花婆。花婆时时处处都维护着母亲,不舍得嚷母亲半句,母亲也时时处处惦记着花婆,生怕她受了丁点委屈。到井台上绞水了,母亲说,先给你花婆担两担去;花婆家的烟囱不走烟时,母亲拿串绳,一头绑个秤砣,命令我,上厦去,把花婆的烟囱通一通。现在又到了晾晒柿饼的时候,母亲把梯子搁到我肩膀上说,走,给花婆晾晒柿饼走。
我像猴子一样在花婆的厦坡上腾挪闪转,一会儿用绳子和篮子把柿饼吊到房顶,一会儿又把柿饼一个一个摆放到瓦面上。花婆在下面担心不已,不停地喊,蝉!小心点啊!千万别掉下来,掉下来就摔成肉饼了!
母亲拉了脸道,咋说话?
花婆说,呸呸呸!眊我这烂嘴,拿鞋底打!
金黄的玉米辫子缠绕在屋檐下的铁丝上,雪白的棉花铺满了芦苇席,红彤彤的柿饼晾晒在厦坡上……种地的农民终于可以喘口气,再去田间地头,那都是茶余饭后的惦记。麦苗出来了,先是冒个芽尖,继而一寸,两寸,满眼都是绿时,起风了,凉嗖嗖的,不由裹紧了夹衣,却是越紧越凉,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柿子树上的叶子扑簌簌地掉落下来,麦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脚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放羊的过来了,头上束了条白手巾,赶羊的鞭子别在腰间,一边嘴里吆喝着羊儿别啃麦苗,一边用手里的铁丝去戳那地上的柿子叶,一片,一片,再一片,待累积成一尺长的串了,手一捋,装进张开口的袋子里。这是给羊儿们准备冬粮。旁边的人看着,多少有些恍惚,似乎夏收就在明天,那该是又一个丰收季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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