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1-9 12:12:12

绣嫁妆_胡珍芳

这几年,绣“十字绣”变成了一种时尚,成为女人们最喜欢的一项针线活。不管是经商的还是务农的,也不管是公务员还是打工妹,都纷纷撑起了白格布,舞起了七彩线。快节奏的生活中,她们偷着闲地绣呀绣。问及,有的说,是想从“十字绣”里觅得一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有的说,是想让膨胀的欲望顺着丝线的上下翻飞而慢慢回落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纯净里;也有的意味深长地说,给女儿绣嫁妆呢……

    提起“绣嫁妆”,我的思绪倏地一下回到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

    当时的“十字绣”就像天边的彩虹一样缤纷了农村姑娘们的天空。农村的土地改革刚刚开始,各家各户都分到了相应的责任田和自留地。村里的女娃娃们大多上完初中就辍学回家了,在家里学着做饭、洗衣、纳鞋底……偶尔,也到地里帮父母干些拔草、间苗、摘菜等轻快活儿。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时间像流水一样掠过她们的青葱十指。晚上,面对一轮明月,她们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点什么?总觉得这双手还应该抓住点什么?

    一个月朦胧的晚上,劳累了一天的马儿牛儿在院子里悠闲地吃着主人刚铡好的新鲜青草,收拾完碗筷的大人们也熄灯休息了。只有四五个年龄相仿的姑娘还抱膝坐在西厢房的土炕上,望着月亮出神呢,情思悠悠;望着望着,那浸透了青草味的月儿仿佛与她们的心融在了一起。当时的晋南农村兴定娃娃亲,她们中的多一半都是定了本村的娃娃亲,在村头巷尾,她们时不时地会遇到自己的对象。如果她远远地看见他,就会脸热心跳手心出汗,随即绕道而行了。可情窦初开的她们怎能绕得开情思的涌动?她们又凑在一块儿,你夸赞她的对象长得高大英俊,她羡慕你的男朋友脑子灵点子多,还没有定亲的也在忘情地叙述着自己心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你一言我一语,血在奔流,心在飞翔。她们把无尽的梦想缀到了月亮上,缀进了“十字绣”里。

    悄悄地,她们既不告诉家里的大人,也不理会邻居大婶的探问,只是把父母平时给的零花钱一点一点地攒起来,等到了赶集的日子,就一起到集市上扯回了白格布,买回了七彩线和样品图。然后,每天晚上,她们就凑在一起对着月亮绣呀绣呀……她们要绣道彩虹挂天边,要绣出五谷喷喷香……她们绣浓了一片情思,绣活了一汪春水。白天,她们帮父母干活,再苦再累的活儿都因“十字绣”的绚丽而变得多彩起来,成为她们生命中一种别样的享受。

    你也绣,她也绣,月圆月缺追月绣。在一个月似银盘的中秋节晚上,她们的绣品完成了。这是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那是一幅《花开并蒂莲》的门帘,还有一幅令人脸红心热的《麒麟送子》图……姑娘们各自捧着自己的绣品看呀想呀,谁也不和谁说一句话,谁也不去打扰谁。她们直看得手上的图画都活了起来,这才迷迷糊糊地随画进入梦乡……

    追梦的日子总是那么令人迷醉,不知不觉中,她们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这时的她们,在男女感情上已不再像以前那样青涩朦胧,在路上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也能像电影里那样——按住怦怦乱跳的心移步过去与对方说上几句话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开始给他绣起了《龙凤呈祥》的“十字绣”鞋垫,想象着结婚那天他垫着它的感觉。

    鞋垫绣好了,一共五双。她急着想把它们送给他,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思过来想过去,她竟然突发奇想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上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骑着自行车把信送到离家十多里路的城里的邮局。接下来,便是焦急的等待。村头,月光下,老槐树旁。他捧着她一针一线绣出的七彩“十字绣”鞋垫,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天啊!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些鞋垫里到底藏着她多少的柔情蜜意!

    管乐响起来了,迎亲的队伍进门了。她满怀憧憬,满怀喜悦,带着她的秘密,带着她的“十字绣”嫁妆嫁给了他。

    儿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天泡在一起的几个好姐妹,一个个像出巢的鸟儿一样陆续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婚后的日子得实实在在地过,往日的闺蜜好多天都见不上一面。她们得应对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要处理好日常的婆媳姑嫂妯娌情,还得完成生儿育女的人生大事……忙乱中,夫妻间的争吵越来越多。矛盾在不断地升级,烦恼在不断地扩充。晚上,女人们望着窗外的月亮发起了呆:月亮啊,月亮,我们现在的生活与当年绣嫁妆时所幻想的生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距离?当年梦中的那个冷热相知的男子哪儿去了?难道说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吗?

    想着想着,女人的泪便涌了出来,打湿了她亲手绣的鸳鸯蝴蝶枕上。女人的泪啊,一滴就醉,她轰然醉倒在她的那些五彩缤纷的“十字绣”嫁妆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嫁都嫁过来了,何不尊从自己的内心,努力把当年的梦想绵延下去呢?第二天,女人便把家里所有的“十字绣”嫁妆统统找出来洗干净,叠整齐,存放在箱子底,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像祭奠失去的青春一样把那些“十字绣”嫁妆供奉在心灵的殿堂上。她要把绣“十字绣”嫁妆时的梦想原汁原味地融进自己的血管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在月光下绣嫁妆的那些农村姑娘们,如今已是白发染鬓,家务缠身。但我知道:慈母手中线,女儿红嫁妆。她们一定也在绣“十字绣”,为女儿为晚辈绣营养婚姻的嫁妆。只不过,她们今天绣嫁妆时的心境,不再像当年那样满脑子旋转的都是花海的绚丽;而是在穿越岁月的红尘迷漫后,细细品尝那风雨凝成的果实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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