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之为大
汾河 王璟 摄
□刘醒龙
有河有水的地方,那种叫很大很大的东西就生长得多一些。
一条河,无论是大是小,只要想象那从最初的一滴水,一点点汇合,一点点奔流,由涓涓模样,最终聚集为雷霆波涛和汪洋泽国,由不得人不感慨。
眼前这条名叫汾水的大河,从一座山中涌出,再凿了一道龙口供其喷泻,又感其雷鸣震天,而在旁边建起雷鸣寺。看上去与天下大河普遍源起于小溪小泊,源起于云中雨露、山巅冰雪有所不同。汾水本质上仍旧是一点一滴地汇聚而成,只不过将日月昭昭之下的细微动作,变成黄土深处,山石底层,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积蓄,再选择时空的某个破绽,突然跳将出来,给世界一个措手不及。汾水身为“晋地之根”,天然成了三晋大地的表率。就像汾水源起,突现出三晋大地上最著名的真相,其意义名叫酝酿,还可以叫作酿制或者酿造。
一个汾字,用处并不多,且几乎只用于表示那特定的地方,特定的物什。留下的佳句十分有限,比如唐朝白居易的“汾云晴漠漠,朔吹冷颾颾”,若不是刻意研究,注定要被弃置于远离《长恨歌》的某个角落。比如同为唐代诗人郑中丞的“汾桂秋水阔”“惆怅江湖思”,若非涉及了山西,如此句子也有充足理由过目而忘。到宋朝,先后有晁补之的“汾曲先人有敝庐”,宋庠的“汾波秋景草应黄”,李复的“泾洛宜秦土,汾岚利晋乡”,杨万里的“汾阴西祀告升平,四海无波镜样清”,不是写得不努力,也不是才情不够,放到沙里淘金的过程里,这些明显只是过程,而非想要得到的金子般的结果。
当然,这也是相对历史长河中那份真实而言。
那将汾字做了城池名字的汾州,历来被称作“四阳城”,与中国古代城池正北正南不同,古城的建造与子午线成约三十三度的夹角,采光非常好,全城几乎没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时古城东门叫景和门,城楼上有匾额“汾水环流”;西门叫静宁门,城楼上的匾额“盘峰耸翠”;北门叫永泰门,城楼上的匾额为“锁钥雄镇”;南门则叫来薰门,城楼上的匾额是“秦晋通衢”。如此典雅雄浑之城,却在史称“汾洲之屠”的公元1649年夏天,陷入灭顶之灾。1998年编纂的《汾阳县志》有如下记载:“顺治六年六月,清端重王博洛率兵围汾州府。七月,汾州府平,清军屠城。”在坚守40天后,包括明朝守军在内的全州40万人口,死于清军屠刀之下。传说,不是守军将士的血流干了,也不是城中男人的血流尽了,而是全汾州的酒窖被喝干了,全汾洲的酒坛被喝得底朝天了。不堪想象冷兵器时代种种盘肠大战模样,反而是鼓角连天、铁马金戈之下满城军民痛饮的模样,不用猜测,也一定是很大很大的。只有很大很大的气概,才能以八千兵力,抵挡十万大军,没有汾水酿成的酒,汾州的血性似乎断了流,再高大的城池也不再固若金汤。
汾水来自地脉,自然有着山石精神。用这样的水酿造成酒,如果不得兴盛,一定与国运衰荣相关!唐朝时,汾州城内外酒肆如林,作坊七十有二。此后历史风云六百余年,到清代中叶酒坊增至二百二十余所,及至民国初年,从汾水中提炼出甘露一样的精华,更使得其翘楚者荣冠“义泉泳”之名,足以使人只是闻到花香,就已令浪漫之心铁血沸腾。1938年,作为汾酒王牌的“义泉泳”正在市场上风生水起时,战火再一次烧到汾州,“义泉泳”的酿酒人,虽然拿不起枪,拿不起炮,但也不愿见到用汾水酿成美酒,为侵略者庆祝一时之得逞的助兴事情发生,他们忧愤地藏起各式酿酒器具,隐姓埋名,藏身乡间,丢下腰缠万贯的老板不做,宁肯荒废自己的手艺功夫,也不肯丢了义泉一脉所传承的汾水酒魂。笔者到汾阳时,正值“九·一八”周年纪念日,闻此小地方的大历史,除了感慨,更多敬佩。到此境界,那做了酒的,纵使十年不见醇香,也一定是大酒。
汾水酿酒有七大要诀:“人必得其精,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时,高粱必得其实,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其中道理对世间人事,同样是真理。做人做事,不可以愚顽不醒,也不可以良莠不分,审时度势是少不得的,诚实勤恳不可或缺,看人看己要清浊分明,还不可以煮豆燃萁,更不能够趁火打劫。
这也契合了古籍所记载的:汾者,大也。
真正令一个汾字了得,正是汾字在地名之外,极少受人关注,也更无使用,只是长久藏于典籍中的这种比地名更有意义的意义。
将一个汾字用在许许多多的物什身上,最终所要得到的正是如此之大。
因为如此大了,金末元初诗人元好问,才在参加科举考试的途中,与朋友一道来到汾水边,把盏抒情,举重若轻,写下那首著名的诗词,既喟叹“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又慷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这样的情真意切,愁肠寸断,天地罕有。因为一只雁,就将汾水当成了酒,又将酒当成了汾水。一朝在诗与人之间有了酝酿,百代千年都需要狂歌痛饮,拿起酒杯恨不能饮尽汾水;干了杯中之物,又觉得汾水汤汤全是沁人心脾的美酒。用这样的诗怀,来抵达千秋万古。
欲借《雁丘词》,问世间,汾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汾水是为大水。(《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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