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一笑向西风_指尖
前年深秋,偶然拐进学校对面的小公园。公园依坡新建,缓坡上全是沙地柏,密匝匝怕冷似的横竖叠在一处。沿环形台阶上去,香椿树端着长长的枝条横在胸前,稀稀拉拉的叶子绿的绿,黄的黄,都是虫子啃噬过的痕迹。不大的平台上有个水泥亭子,再往前,布满潮湿落叶的小路两边便有了花草,草是狗尾巴草、芒草和看麦娘,花却是不认识的罕见品种,花形高阔,花茎倾长,锯齿叶子近于圆状,一个个锥形的花苞紧紧包在一层花萼中,有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直愣愣地,像鼓泡的金鱼眼。再往前,阳光大好,眼前一片金光,定睛时,便是盛开的花样子。跟它的花苞大不同,花朵竟是单片的,花苞圆整,像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器皿。拍了照回来发在网上。浅蓝说,这是木芙蓉。原来,《红楼梦》冷香丸配方中的秋之白芙蓉,是世间真有,而非水中莲花啊。
《红楼梦》里,芙蓉的出场次数还真不少,比如在平儿生日时,宝玉召集众人夜宴,猜拳行令,轮到黛玉,“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都笑,说除了黛玉,别人也不配作芙蓉。后来晴雯离世,宝玉神思恍惚,小丫头便哄骗他,晴雯是当花神去了。宝玉又问,是当总花神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小丫头胡诌不出,恰巧看到园中芙蓉花正开,便说,是专管这芙蓉花的神。宝玉听完去悲生喜,又作了芙蓉女儿诔,将诔文挂在花枝上,恍惚见晴雯从山石之后的芙蓉花影走出来。此处的芙蓉,就是木芙蓉。红学家一直认为《红楼梦》中的芙蓉泛指水芙蓉和木芙蓉,映射黛玉和晴雯,黛玉是水生,晴雯为陆生,所谓“晴为黛影”。
木芙蓉一般在农历九月开花,这时候,气温降低,山河渐冷,庄稼成熟,树叶变色,花朵凋谢,北方大地上,更多的菊科植物顶着寒风,颤巍巍走向没落。当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抵临,一夜之间,木芙蓉的锥形花苞便顶着露水,粉粉白白探头了。不日,绽开的木芙蓉花似挂在墨绿叶子间的铃铛,冒着寒气,叮叮当当地笑出声来,真是件令人感动的事。据说有一种木芙蓉,早上颜色是白色或粉红色的,到了午后,就会变成大红色,像饮了烧酒,人们叫它醉芙蓉。像别的花一样,随着生长地的不同,木芙蓉也被人们喊着不同的名字,有叫木莲的,也有叫地芙蓉的,还有叫片掌花、四面花、转观花、富常花、霜降花等。但最好的名字,还得是拒霜花,它气质里的清奇、高傲、勇敢、不屈都藏在“拒”这个字里,倒叫人联想起叶嘉莹先生的那句:“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历史上以栽植芙蓉盛名的城市,就是成都,早在五代时期,蜀主孟昶于都城墙栽植芙蓉,“每至秋四十锦绣”,自此以后,成都就成了木芙蓉的王国。后来,木芙蓉因其耐霜耐寒,花期长,逐渐被移植各地。唐宋时期,湖南的湘、资、沅、澧流域广植木芙蓉,花朵繁盛丰茂,最高者高达数丈,成为当时的盛景。诗人谭用之畅游湘江,求雨蒙蒙中,见两岸木芙蓉铺天盖地,花色清丽,仿佛云霞漫舞,不禁诗兴大发,写下“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薛荔村”的名句。
霜降时节,菊花犹残,梅花未临,只有木芙蓉,安慰了诗人的浩大诗情。当日司马光也对木芙蓉青眼有加,他在洛阳郊外的小院里,种满了专门从巴蜀之地移来的木芙蓉。深秋时节,秋风瑟瑟,木芙蓉开满枝头,仿佛迎风舞蹈的精灵。他备好酒,请好友韩维前来赏花。两个鬓已星星也的男人,因抵触朝廷变法新政,而离开汴梁。此刻与花对坐,在赞赏它不畏寒风和秋霜的风骨时,不免对自己的境况徒生感叹。韩维以木芙蓉为题,一口气写出五首绝句,司马光也不甘示弱,写下“平昔低头避桃李,英华今发岁云秋。盛时已过浑如我,醉舞狂歌插满头”的句子,用诗歌抒发自己的苦闷和做人的决心。苏东坡写有“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毫不掩藏对木芙蓉的敬重之心。而黄机的“黄花似钿,芙蓉如面,秋事凄然向晚”更让人对木芙蓉生出一股怜惜。王安石的“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让木芙蓉有了“酒醉芙蓉”的别称。更喜欢辛弃疾的那句:“君恩重,教且种芙蓉。”那种惆怅和深情,以及对自我理想实现的迫切愿望,跃然纸上,世间万物,但只存在,便有它的价值和用途。除去药用,木芙蓉花还可以泡茶、做菜。汪曾祺先生《木芙蓉》一文中,说永嘉种植了很多的木芙蓉,江边的村落,路边的茶亭檐下,到处可以看见。“永嘉为什么种那么多木芙蓉呢?问人,说是为了打草鞋。芙蓉的树皮很柔韧结实,剥下来撕成细条,打成草鞋,穿起来很舒服,且耐走长路,不易磨通。”这段描述有意思了。
旧时,人们床上设有芙蓉帐,是用芙蓉花染缯制成的帐子。想想古人真是幸福,半夜醒来,透过淡红的幔帐,看屋子里烛光摇曳,如梦似幻,那种因爱惜当下而滋生出的暖意,怕是现代人无法体会到了。若是新婚男女宿于芙蓉帐内,魂销夜月,想象便多了一份绮丽。
古人还喜欢将芙蓉色晕染在瓷器、玉石上。这抹暖暖的色调,因为薛涛,也变成了女儿色。薛涛一生坎坷,虽沦为乐伎,但出淤泥而不染,成为被后人尊重和喜爱的文人。她的一生中,曾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对方是著名的新乐府诗人元稹。就是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个人。那年相遇,薛涛42岁,元稹31岁,年纪无法成为沟壑,他们一见钟情,从此朝朝暮暮,厮守一处。一年后,元稹因故返京,无法相依相伴,只得鸿雁传书。恋爱会激发人的奇思妙想,为表达自己对爱人的刻骨相思,薛涛大胆改造传统造纸工艺,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将纸染成自己最爱的红色,裁成精巧的小八行纸,提笔写就寸相思。这些美丽的信笺,仿佛木芙蓉的花掌,盛放着薛涛全部的炽烈和真心。“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见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从此,“薛涛笺”横空出世,成为恋人间最喜爱的道具。
世间情谊,从来经不得推敲,爱情也罢,友情也罢,哪个不是西风中盛开的芙蓉花,于寒意中簇生希望,又在希望中走向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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