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1-27 10:15:25

为了那一块白面花馍_袁省梅

    写作小小说这几年以来,我觉得我的写作跟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细小的事物分不开,比如:饺子馒头下面的那一道一道的秫秸杆印子,穿过竹帘缝隙印在青砖上的阳光,笤帚扫过后留在湿土地上的印迹,墙缝那棵颤颤巍巍盛开的小野花,奶奶蒲扇上的细碎的布穗子,爷爷点燃的艾蒿把子上一缕一缕飘摇的青烟……都会让我感动得落泪,这真是奇怪又美妙的事情。稍微大点时,又痴迷于捏花馍剪花花。那是因为本家有个婶婶是我们巷里的巧手,谁家遇到红白喜事要蒸花馍要剪花花,没有不请她去的。去了,当然是好吃好喝地招待,是敬重为炕上的贵客。婶婶真的是心灵手巧,花草虫鱼,飞禽走兽,世间万物,似乎没有她不能捏出不能剪出的。婶婶捏花馍剪花花时,身边就围了好多人,等花馍蒸熟、花花贴到墙上窗上,来看的人更多了。人们赞叹这个牡丹好看,那个老虎威武;指点这个金鱼灵秀,那个小羊绵善,嘴上脸上,都是满满的欢喜,似乎这些花花花馍照亮了他们身后那些沉闷的日子,给那些枯燥的生活无尽的希望。婶婶呢,一旁听着,黄燥的脸上微微笑着,嘴上却说,还不够细致,再细致些,才好。

    多年以后,我完全忘记了婶婶捏的花馍剪的花花什么样时,却还清晰地记得婶婶的大儿我的堂弟吃白面花馍的样子。白面花馍是事情办完后,主家感谢婶婶的。可别小看那一大块花馍,在物质匮乏、白面稀缺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对娃娃来说,是比今天的麦当劳肯德基还要有诱惑力。每次有人送给婶婶花馍,堂弟就会坐在他家门边的门墩上吃。黑红的手上捏一块雪白的花馍,又醒目,又招摇。他哪里是吃啊,猫咪一样一点点啃,是炫耀呢。看到我们在巷里玩,就嗖地跑了过来,缠磨在我们身前身后,把花馍宝贝样举在手上,啃一点,看我们一眼,啃一点,看我们一眼。我们看他时,他的头倏地扬得高高的,手里的花馍举在嘴边,嘴张得老大,落到花馍上了,却只啃一点。这就让我们生气了,甚至是嫉恨了,这不是故意馋涎我们的吗?我们玩跌院子不要他,我们玩抓羊拐也不要他。我们玩着呢,也不能好好玩,心里呢,老是不争气地想着白面馍馍。跌一个院子,瞟他一眼,跌一个院子,瞟他一眼,一把下来,输赢也不知道是哪个了,倒也没人计较。跌院子再有趣,有白面花馍好吗?我们不玩跌院子了,也不玩抓羊拐了,挤在巷口的墙角,你挤他一下,他挤你一下,嘻嘻哈哈地假装玩闹,眼风呢,也不争气地往他手里的白面花馍上飘,好像那白面花馍是太阳,我们呢,都是向着太阳仰起头的葵花盘子。“太阳”真好呀,闪着瓷白的亮光,麦面的甜香悠长、浓郁,春风般浩浩荡荡在我们的眼前心头。我使劲地咽着口水,听见身边的小哥哥嘴里也咕咚咕咚响。我心说,长大了也去捏花馍剪窗花,挣一块白面花馍吃。

    长大了,我没有学会用面捏花馍用纸剪花花,我呢,学着用文字在纸上捏“花花儿”了。我把对生活的认识对人性的探究,写到了一个个故事里。那些故事里的哭笑怒骂、生离死别,或真实,或虚构,当他们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都一如婶婶捏花馍一般,认真、细致地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字,深情、专注于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我相信他们是真实的人,是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的故事是真实的,是我和我的亲人朋友遇到过或可能会遇到的,他们就如当年品评婶婶花馍花花的人一样,虽没有丰足的物质生活,生命里却不乏欢笑和向往,有温暖,也有泪水,有表面的光滑,也有纵深的隐痛。狗尾巴草也是春天的一部分,他们在自己逼仄的角落努力仰望着无限的星空。婶婶心灵手巧,把一把白面捏成花花果果,东家提着去走街串巷,西家端着去拜亲访友;把一张红纸绿纸裁剪成花花,东家贴在灰黄的土墙上,西家贴在窄小的窗玻璃上、亮门上,悦人的同时,也给了自己欢喜和欣慰。我努力自己手下的那些“花花”能够在某一天,像婶婶的花馍和花花那样,受人欢迎,得人好评,为自己挣得一块“白面花馍”。

    到那时,怎么说呢,请允许我像我的堂弟当年那样,坐在青石上,脚尖上挑着两只布鞋荡来荡去荡来荡去,看巷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看巷头的那棵椿树黄了绿了,手里呢,托举着我的白面花馍,一点一点地啃吃。

    这一定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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