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1-29 10:27:29

木匠矬子_袁省梅

   一枝正在吵骂骑在矬子头上放屁耍的几个男人时,脸色倏地灰暗煞白,傻呆呆地望着远处,旋即就杀猪样嚎叫,日本人,日本人。

    日本人端着枪把羊凹岭的大小老少赶到村中的大槐树下时,雨下开了。

    雨中的一枝脸色蜡黄,平日里精明的大眼睛也没了光彩,悄悄地乜斜了身边的矬子一眼,浑身抖得雨中的叶子般,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矬子悄悄地把手伸了过去,捏了捏一枝的手。

    一枝觉出了矬子的力量,心却还是“怦怦怦”跳个不停。

    矬子是一枝的倒插门女婿,在羊凹岭没人瞧得起,小鼻子小眼,尖嘴猴腮,本就瘦小的个子,还不能挺立,弓腰猫背的一副萎缩相。一枝就唤他矬子。羊凹岭人也跟着唤他矬子。

    矬子倒不在乎,一枝叫他干啥,他一双短腿车轱辘般跑得风快,打柴、犁地、割草……不打半点折扣。矬子说,女人棉袄热炕头,你还想咋的?矬子很知足。

    矬子能叫一枝看中,是因为他的木匠手艺。矬子的木匠活在羊凹岭一带大有名气,人们做箱子打桌子,都要请矬子。请了矬子,只几句软甜的好话哄着矬子干活,却不好吃好喝地招待。可就这几句刨花般的好话,矬子也很受用,推刨子,拉锯子,哼哧哼哧干得欢实,小眼睛咕噜噜转着,喷着唾沫花子说,别说羊凹岭,就是县城北坡以上,咱打的这箱子桌子柜子,要样子有样子要结实是最结实。

    有人看他吹嘘得忘了自己,就逗惹他说一枝来了。

    矬子耳朵挺尖,倏地就噤了声息,扭头看门口时,人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枝看人们戏弄矬子,满不高兴,斥骂矬子没个男人样,软蛋样任人捏。

    矬子勾着头,缩在炕角,不吭声。

    一枝气狠狠地叫嚣,你个矬子,你还是个男人吗?

    一枝没想到这个让她瞧不起的矬子,干了一件满羊凹岭男人不敢干的事。

    瓢泼的雨水把羊凹岭朦胧了,一枝看见雨雾中鬼子的刺刀却还是那么的寒凉白亮。一枝觉得她的天要塌了。

    鬼子队长冈崎手里抖着一张纸,叽里呱啦地咆哮着。羊凹岭的人就听见翻译喊“张富贵”。

    翻译说,张富贵出来,这张图上有你的名字,你跑是跑不了了。

    张富贵是矬子的名字。

    昨天夜里,村长找到矬子,问他能不能画一张鬼子在羊凹岭的兵力分布图,说地下组织要打掉冈崎的骑兵联队,没有图不行。

    矬子看一眼一枝说,画倒是能画了,羊凹岭的地形都在咱心里,鬼子的炮楼、碉堡咋样分布,也都在咱心里。

    村长说,你敢画吗?我找了好几个人,他们平日里吹胡子瞪眼睛的,眼下可都缩缩呆呆地不敢画。

    矬子又看一眼一枝,默在炕头,不吭气。

    一枝气狠狠地说,你看我干啥?村长问你哩,你敢不敢画吗?

    矬子兀地抬起头说,敢画,要能炸了鬼子,有啥不敢的?

    一枝戳一拳矬子说,看把你能的,村长说的可是大事,就你那样,站起没桌子高坐下没墩子大,能弄了这?

    矬子咬咬牙,狠呆呆地说,要是不把图画好,我就不是男人。

    一枝没拦住矬子,浑身软塌塌的没了平日的盛气,裹着被子呜呜地哭了半夜。

    夜深人静时,矬子把画好的图交给了村长。

    村长说,矬子,你别怕,图上不写名,这图就是落在日本人手里,也不会有你的事。

    矬子说,那不行,得写上我的名,炸了鬼子,也好记我一份功劳吧,也好让羊凹岭的人看我这个矬子到底是不是男人。

    矬子在图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他的名:张富贵。

    村长和矬子都没想到,送图的人被鬼子抓住,搜出了图纸。

    张富贵!翻译又冲人群喊道。

    冈崎的手一挥,机枪砰砰砰给雨地打出了一溜水坑。

    翻译做张做势地嚷,不交出张富贵,你们都得死。

    人们哆嗦着,就见矬子挤出了人群。

    一枝哇地嚎哭了起来。雨点打在哭声中,血红沉闷,揪心般疼痛。

    鬼子带矬子走时,一枝冲矬子喊,矬子,我怀了娃了,给娃起个名吧。

    矬子扭过头喊,就叫张富贵吧。杀一个张富贵,还有一个张富贵。

    矬子瘦小的身子转过来,满脸的雨水,哈哈笑得水怪样恐怖,喊,羊凹岭的老少爷们,矬子不矬,矬子也是男人,是男人的就不怕小日本鬼子。

    矬子的喊声轰隆隆穿透雨水,炮声般咚咚地击打着羊凹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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