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蓝本《莺莺传》小考
——感读于《元白诗证史之<莺莺传>》《元白诗证史之<莺莺传>》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陈寅恪经人整理的遗著。针对我国文学巨著《西厢记》其蓝本《莺莺传》中人物的真实性争议,先生从作者元稹和白居易的诗歌中寻找史料进行考证。元白二人交往甚密,多有诗歌互动。陈先生这篇遗著见于《新华文摘》2003年11期,笔者以这篇遗文为据,以自己的理解转述他的观点,也偶有一得之见,乞教于方家。
祁世坤/文
一
宋人王铚(性之)在《辩传奇莺莺事》中说《莺莺传》中的张生就是作者元稹,进而断定莺莺就是崔鹏之女。
其主要理由是元稹的外祖父是郑济,而唐代《崔氏谱》记崔鹏“亦娶郑济女”,可知崔鹏女和元稹是中表关系,这和传奇中说崔母是郑女,张生和莺莺“中表相因”正相符合。其二是说从元稹的诗作《春词》二首的记载,也证明张生的原型就是元稹。
对此先生持以否定,指出王性之说元稹的姨母是郑济之女,但在今存《元氏长庆集》里得不到证实。王性之又说,其友曾见过《崔氏谱》,说崔鹏娶郑济之女,否。如果这样,崔氏门第高过韦氏,元稹何以要对崔氏“始乱终弃”而别求韦氏呢?因为崔姓为北朝隋唐第一高门,且为社会上贵妇人之泛称,元稹所为,理上解释不通。他指出,自宋以来,皆以莺莺实有其人,而且还有莺莺的碑文,数不止一,然而这些都是假的。这些墓志铭本是崔姓妇女的,只是有人从中挖改,便变成莺莺的了。
笔者以为,至于《崔氏谱》,王性之听其友说的,不是自己目睹所见,不可轻信。其实,北宋时苏轼认为《莺莺传》里的张生就是诗人张籍,也当别论。显然这也是一种推测,也没说张生就是元稹。依王性之的说法,这事原有资料可查,有依据可证,那为什么唐人,如元稹的好友白居易、李绅等有诗涉及此传,却不出来作证说是元稹呢?
而王性之说莺莺是崔鹏之女,也值得探讨。《唐书本传》有记载,崔鹏累官至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亦官至此职。柳宗元曾以晚生辈称“侍坐崔比部”。柳宗元与元稹也相识有交,且曾在元稹妻韦氏的祖父韦夏卿处为文书,同韦相的侄儿群玉也有深交,许是见过元稹的原配韦丛。崔鹏大约与韦相年纪相仿。然而柳文也从未提及见有崔女莺莺一说。
如陈先生所说,《莺莺传》原名为《会真记》,时为一文题总称,为多人所用。元稹亦然,且不仅袭用旧题,也因袭了旧姓。原为元稹以应科策之试,在策林之后,附有此篇,有自我介绍之意。这也就否定了张生即是元稹一说。
这样说来,王性之所说“可知崔鹏女儿和元稹是中表关系”,也就不能成立。
二
元稹在《莺莺传》中着力塑造崔张两个人物,如陈先生说的,《会真记》中主人公张生,自然是元氏自托,至于莺莺,显然是文学性的形象塑造。
笔者认为,如果说张生有点憨态可掬,那么崔氏就显得神情高雅。崔氏是一代佳丽,举止端庄,才思敏捷,识见过人。对于这样的人物,元稹似觉叙述还不尽意,写了《会真诗》三十韵着力描绘,又借诗人杨巨源的《崔娘诗》予以概括,还有李绅的《莺莺歌》命之为《莺莺传》。多年之后,元稹又写了《梦游春》词,其中细细考察了莺莺的衣着、外表、妆束,论述了她的淡妆修饰,亦发显得莺莺的天生丽质。这在元氏所写的《有所教》中也有生动的诗句描写。陈先生指出,元氏《梦游春》诗,如《高唐赋》有“视崔氏若宋玉视神女一般”,又说“诗的前一段,决非写的普救寺,所写应是《游仙窟》的情景,可见诗的地点也改了,正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陈先生指出元氏艳诗,是为莺莺所写,诗中总称双文,如《鬚仙传》里的人物,当时女名多用双文,如七七、三三、曹九九。其中,九九声如莺啼,推论其名是否元氏笔下的崔莺莺,尚难肯定。又说曹姓女子,是指时下蒲州的外族女子,即为胡姬,或为酒家胡(人)。
笔者查阅《唐人选唐诗》,调集元稹一组艳诗,显然笔下写的就是崔莺莺,而不是妻子韦氏。韦氏无才和貌,只是有德有恩于元稹,而崔氏深谙诗琴书文,是元稹心中如仙一样的存在。所以,元稹所写的《离思五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是说崔氏的高雅如仙。有一说是此诗句是元氏对亡妻韦氏的深情表达,显然不准确。
元氏《杂忆五首》,首首有“双文”,是专为莺莺写的。
三
陈先生说,元氏写《莺莺传》,是应试科策的作文。
唐代小说起自贞元、元和之时,也是文备众体,以便遇到机会呈给主考看的。这文章有赋、诗、策,称作行卷,其中的史才、诗笔、议论,都是必不可少的。笔者以为这议论如同韩愈说的“文以载道”那样,是文章的主旨。
陈先生文中,张生“舍弃莺莺,是因为她不是高门,自己是心向高门,主考对此显然首肯,以为君子之道”,当然这是一种推论。他先说过,莺莺的崔姓不可靠,在《莺莺传》之前已有的《游仙窟》里,人物就有张(文成)和崔(十娘)。其后又说即是莺莺崔姓,也是出身寒门。笔者以为,元稹在《莺莺传》里已经点明,“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是“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已见是名门大户。
崔氏终被见弃,张生说是“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所以忍情”“大凡天下所谓尤物,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他举出殷周灭亡之例,“然而一女子败之”,对此“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笔者以为元稹这里是借张生名义,认为莺莺如同帝王之宠幸,是有点夸大其词。陈先生也说,对此白居易也似有察觉,为此写了《长恨歌》以杨贵妃影射了崔氏。这也应是元稹之意,只是没有把它说出来罢了。
《莺莺传》写于元稹娶韦丛之后二年,陈先生论及韦氏比起莺莺,显得其无才无貌,但有德且善于持家,这在元氏写的《遣悲怀》三首,己见是专为韦氏的颂德之作。元稹同韦氏的结合,应是政治婚姻。攀附高门,也是社会时俗,只此也见莺莺女的崔姓确非真有。要不放着天下第一高门不用,简直不可思议。这里元稹自感德不胜妖,大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意。
尽管此说有点勉强,也当迎得主考的认可,以致元氏在科制中拔得头筹,独占鳌头。陈先生也说元氏此一段是迂腐论调,指其为人,用情不专,对崔氏如是,对韦氏亦非多情。韦氏死后,即纳妾裴氏,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所以,《莺莺传》如陈先生说,元氏是“利用了社会沿袭北朝重门第婚姻的旧风俗,在情爱上乐于去旧就新,名实皆得,足见其为人之多诈”。所以说,“双文(莺莺)非负微之,微之实先负之(双文)”,以至说出“一梦何足云”的轻慢自负的话。然而从《莺莺传》对崔氏女的描写,却是那样的白璧无瑕,以至在《离思五首》中还写“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莺莺)”。这样的绝代佳丽,又才思过人,配上张生文郎,正当是天公作美,何以妖见?
所以其后,历经文士艺人不断加以再创作,更加丰满充实,使其得以完成“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宿愿,应许了人民群众对美好事物的爱护,视为珍宝,只信其有,不说其无,都当是约定俗成,人之常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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