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亭一饭三千年
一顿粗茶淡饭,叙说了三千年的爱情;一块荒芜之地,成就了三千年的功业;
一座简陋亭子,昭示了三千年的德行。
卻缺,这位晋国的重臣名将,从古耿聚德田而来,东征西战,以德治国,续写了怎样的风流。
三千年前的中国版图上,烽烟四起,战火连天。一切均被打破,一切都在重建。“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不可胜数。”
时代的大浪潮中,诸侯列国互相攻伐,连年兼并,平民百姓无不狼狈如转蓬。
在离晋国都城不远的冀野上,刚刚多了一个叫郤缺的农夫。
他原本不善稼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只是读书之余偶尔一瞥的风景。他曾是被满座高朋恭维逢迎的少年才子,不仅从小受到礼、乐、射、御、书、数等良好的正规教育,而且从父亲的言传身教中汲取了为政处事的经验和智慧,富贵尊荣于他不过寻常之事。然而几乎一夜之间,他就成了罪臣之子,苟全性命于乱世,不但无人理睬,还要被时时监视。
这是因为,春秋历史上的第二位霸主——晋文公重耳登场了。先后被父亲晋献公和弟弟晋惠公追杀,落魄到向乡下人乞讨,被曹共公偷窥,19年流亡生涯的种种不堪和屈辱,为晋国锻造出一位精明老练的政治家。他将为晋国开创长达近百年的霸业,但现在,他要先稳固自己的政权。
文武百官都来朝贺。新君旧臣,免不了一番试探较量,也许,就是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恐惧中,郤芮动了杀机。他是晋国政坛的风云人物,自晋献公时就位列卿大夫,又是惠公、怀公两代国君的老师。当年,名分、才华、品行皆不及重耳的夷吾,能知机识变,斟酌损益,成功继承大统,郤芮功不可没。怀公即位之初,又是他,提醒新君要严防重耳,并不惜亲自策划谋杀重耳,却被寺人勃鞮出卖,陷入重耳与秦穆公精心设计的圈套,一代豪杰,身败名裂,死于他乡,采邑收回,儿子郤缺降为庶人。
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就这样急转直下。郤缺觉得,他几乎被全世界抛弃了。在风雷激荡的时代,没有诗意的田园,没有宁静的山水。“生男埋没随百草”,无论你如何设法远避危险,危险自会拐弯抹角来找你。孤寂而荒凉的日子里,他明白自己已毫无依仗。躬耕在冀野之上,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龙门山,他常常陷入沉思。整座山就像一张巨灵的脸,它的沉默里有着言语无法企及的深奥与智慧。
怎么能没有沮丧、没有失望、没有迷惘呢?好在,还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依然愿意与他温柔相待。那个婉兮轻扬的女子,甘愿为他洗尽铅华,系上罗裙,用一餐一饮一丝一缕的深情,陪他阅尽世态炎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曾经的才子佳人,成为名副其实的馌妇耕夫,但有什么关系呢?繁华落尽,才看得见爱情本来的面目。倾尽所有运气才遇见你,那么,高堂华厦也好,布衣蔬食也罢,我都可以安之若素。让种种权力角逐利益权衡,都留在江湖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能兼济天下,就独善其身好了。同无数的农夫一样,郤缺日复一日地辛勤耕作,几乎忘记了庙堂的声色喧嚣。
晋文公却踌躇满志,实行了一系列改革,全国一片“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昌盛景象。文公四年,晋军又在成濮大败楚军,一战而成霸业。年近七旬的文公,却在春风得意之余,有了一丝忧虑:围绕在他身边的一批俊贤,多已“廉颇老矣”,拔擢贤能成为巩固霸业的当务之急。
于是,胥臣向晋文公举荐了一个人——郤缺!
郤缺是罪臣之子呀,文公很惊讶:“其父有罪,可乎?”
胥臣就举出例子:“国之良也,灭其前恶,是故舜之刑也殛鲧,其举也兴禹。今君之所闻也。齐桓公亲举管敬子,其贼也。”
“那凭什么说冀缺贤能呢?”曾经你死我生的政敌,到底不能释然。
胥臣随后的一番讲述,成就了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我出使秦国路过冀,见到郤缺在地里锄草,他的妻子前来送饭,恭恭敬敬地把饭食捧到郤缺面前,郤缺也礼貌地谦让,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恭敬有礼是有品德的表现,严守德行而谨慎从事,还有什么事情干不成功呢!”
文公被说服了,任命郤缺为下军大夫。从此,晋国多了一个识治良才。他历经文公、襄公、灵公、成公、景公五代国君,在春秋争霸的风云变幻中,审时度势,占尽先机,成功维护了晋国的中原霸主地位。
公元前627年8月,晋国与狄在箕作战,郤缺勇敢作战,亲手俘虏了白狄首领,使人们认识到他的军事才干。战后,襄公任命郤缺为卿,把冀重新封给了他。又赏赐给胥臣先茅之县,奖励他举荐郤缺的功劳。
郤缺在政治上主张德治。公元前620年,晋与齐、宋、卫、郑、曹五国在扈会盟。郤缺与主政的赵盾谈论为霸之道:“叛而不讨,何以示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怀?非威非怀,何以示德?无德,何以主盟?”赵盾“说(悦)之”,就以晋灵公的名义将当初抢占的卫国匡、戚两地还给卫成公,将强夺的郑国虎牢边境的土地,归还郑穆公,晋国的霸权更加稳固。
公元前601年,赵盾去世,郤缺以上军将的身份直接超越中军佐荀林父担任执政大臣,成为晋国历史上第二位正卿。他宽而有制,从容以和,在晋楚争霸的白热化阶段,为了稳定晋国后方,极力促成晋国与白狄的结盟。但关于会盟地点,却在朝堂引发一场争论。当时晋国大臣普遍看不起狄人,觉得把他们叫过来结盟就已经够给面子了,但郤缺认为只有采取谦恭态度,才能彻底解除众狄的疑虑,他说:“吾闻之:非德,莫如勤;非勤,何以求人?能勤,有继。其从之也。《诗》曰:‘文王既勤止。’文王犹勤,况寡德乎?”于是晋侯会狄于欑函,众狄欣然归晋。
公元前598年,一代能臣郤缺去世。楚国抓住他去世之后,“晋之从政者新,未能行令”的机会,在邲之战中大败晋国,才终于夺得渴慕已久的中原霸权。
从下军大夫到执政大臣,从亲历沙场到运筹帷幄,郤缺展现了一个政治家高瞻远瞩、纵横捭阖的雄才大略,而曾与他相敬如宾的妻子,却只留下冀亭送饭时的一个背影。
“朱妻恚求去,却妇敬如宾。”时位移人,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身边永远有一双朴实沉静可以握住的手,是多少人慕而不得的幸福。如那一顿粗茶淡饭中的情意,静默无声,等待你细细品味。
三千多年前郤缺耕作过的冀野,就在今天的山西省河津市清涧一带。这里的人们,至今将郤缺耕作过的土地称作“聚德田”,把“冀”这块地方称为“如宾乡”。汉代这里曾建冀亭,亭内有郤缺夫妇立像,明代提学陈斐题写的“聚德田”碑至今犹存。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河津县长蔡光辉花银二百两将该亭修葺一新,并题联曰:“世世生生耕田而食,夫夫妇妇相敬如宾”。可惜此亭在抗战期间被日军拆毁,只有相敬如宾的故事代代相传,伴随着那沉稳内敛低回婉转的惊鸿一瞥,散发着三千年不变的温润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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