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12-2 08:57:02

万壑松涛_卢 静

对面山梁上,向百家岩跋涉的人已拐弯,我打开手机一瞧时间,迅速下坡入谷,翻上山梁,动作快点,还够今生无憾去拜谒一趟的。

    有时候,我莫名地会想,漫漫几千年,中国人究竟经历过多少兴亡悲欢?一腔流动的血,经历过多少玷污与冷冻?遗留文物上,能够看到与今天古琴一样的,最早为六朝砖画上“竹林七贤”手中弹的琴,弦是七根,徽有十三枚。临案观琴,令我惊悚,七弦,雁足,龙龈,岳山,琴的构造上凝聚着天地的浑然真气?或要传达渺小的人,俯天仰地时的一种惊惧与浩然?据说,上古黄帝、舜时代制作的古乐悲悯天下,稍后《文王操》《禹会涂山》当属此一类曲子。其实,音乐有协调宇宙万物的机能,政治和谐只是固有的一项涵义,所以,才传说黄帝作《清角》于西山大会鬼神,虞舜以《南风》大理天下。一只政治教化的曲子,有什么意思呢?比如《文王操》,人皆以为枯燥,但当代大家成公亮将其打谱后,结果却出乎意料,琴曲气质之高古,内涵之深沉,胸襟之磊落仁厚,如同天地一般苍茫雄浑!听者屏息敛气,其古仁人君子的悲悯之心,真是感人肺腑!然而,当士人一朝发现,自己成为帝王的一个花边陪衬,或者刀下俎后,精神危机又该如何超越?既然,疾行百家岩的山梁上,我很想席地而坐,听一曲嵇康亲自弹奏的《广陵散》,但这只是空荡的幻想。山道上失去缭绕的琴音,动人心魄的,却是泉激铁崖的执着与反思,落叶一地高风满天的悲壮,阮籍载酒的车子,可还在四方道路上任意行驶,在山穷水尽无路之地嚎啕大哭?广武城的凄凉废墟上,他是否知晓,有一天,年青的嵇康抱琴赴自家的灵堂吊唁?悠远山道,沉默不语,只延伸向万壑松涛的深沉渊厚,延伸向碧梧飘凤的超拔高迈。

    一个坳口,我拐下景区新修的路,翠竹摇曳,远峰入云,百家岩近在咫尺了。曾否,嵇康坐定青逼人眼的松下,手挥五弦,仰望着一株无与伦比的孤独?然而,宇宙的话语,借由天涯发射的千万道光线表达,云霞以最柔软的方式、最自由的速度舒卷,双掌一击,众山发出绵亘不绝的回响!他,突然醒悟,自己是世上最不孤独的人!不仅如此,那貌似虚无缥缈的滚滚云团的心脏里,砰——,啊,不,难以形容的爆破声下,一枚急剧旋转的果核,突然,迸裂,喷出一束笔直的异常清晰的光。这个蠢蠢欲动的山陵地貌不乏凌乱荒诞的世界,顿时镇定万分,秩序井然。吾心安处,是故乡,他曾否挥动过陈漆斑驳的无弦琴,一声长啸注满了遍山林木下的幽涧深谷。天与地,果然都如此真实?一根闪亮的弦,在天风回环声中掠过淡青色的空气,忽视了独自昂首问天的嵇康,划向屋舍密集、车马填咽的红尘。可否,山中行者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一切景物都真实呈现,眼神不再溢出迷惘与恐慌?试想主人公嵇中散,是否极目远眺,一个单薄的人影,伫立于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峰巅琴曲中,一草一木,失去嘈杂或者萎靡的卑微者的脸孔,伫立于涨潮一般沿着崖壁缓缓弥漫的博大中?

    我一直想追踪特立独行的魏晋,但我真能感受那个时代真实的呼吸吗?我想浸入百家岩羊肠小道的山风,但我真能体验那个时代的心灵吗?嵇康的处世态度,我可以赞成,也可以不赞成,但我不能无视魏晋心灵的拷问与觉醒,无视三九严寒下个体精神顶霜冒雪的开拓!中国士人的底子里,我依旧认为,是儒者襟抱天下的社会理想与人文情怀,逼仄的时势,才使人遁迹于大自然。本来,儒家与道家只是同一体系的两面。儒家在山水中守望着“道”,不乱君以逆道,更不谀世以违道,道家在山水中随一镜,无将无迎,无毁无成,齐死生,一万物,栩栩然不知蝶为谁,我为谁?于是,世世代代更多的人出仕,归隐,出山,在内心不能与黑暗苟合的一遍遍挣扎中,身如冰石,重归江湖,漫漫一生,在矛盾纠结的岔口结束。

    穿过二十一世纪的竹林,百家岩的瀑布雪湍飞闪眼下。它是天门山瀑布吗,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伫足之地,是瀑布上方一块连结一块的朴厚巨石,仿佛降自原始洪荒。水面空阔,波光如镜,似乎要在一抹淡青的雾气下,消融云台山远远近近的峰的倒影。

    我深呼吸了一口,悄传碎裂音。

    一只凌空搏击的鸟,白石脚下,一朵绚烂致极的野花,水中平平淡淡的石子,似乎都要在旭日喷薄前的某一刹那,挽留历史渡口边曾打铁锻剑、长啸山谷的几个人,嵇康,和他载入史籍的几个朋友,当然,还有啸激林梢的“活神仙”孙登。水是无弦琴,知音世所稀,1800年前的一个炎炎夏日,嵇康又当着为他请愿赦免的三千太学生,从容镇定地弹了一曲《广陵散》,只不过,这一次是在杀气腾腾的刑场。如今,瀑布的水不大,但还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态势逶迤远游,激石金鼓的轰鸣声下,景区未开放的百家岩,游客寥寥,盘旋着那么澄澈空旷的绿水,只是,驶向下一次漫漶的晨曦,终究携带着几许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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