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的飞蛾_卢静
我在将要沉睡的朦胧状态中,突然听见东墙角,一只飞蛾扑撞,发出吱棱——当棱的声音。这么一个幽静的夜晚,天穹似水,连拂窗的风都显得表情安详,飞蛾完全成了一个不速之客,简直像一艘年久失修的敌舰,东扭西歪地奔来,使我浑身燥热,懊丧不已。但是我无力招架,不得不相信,至少自己的一半身躯已入睡,降落到梦境的底部。它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几乎每隔一分钟都轰鸣一下,执拗地考察我脆弱的神经。然而小飞蛾,这微型炸弹的充沛活力,和寰宇间周流不息的风发生了化合反应,断续的音符,被重组成悲
壮激越的交响乐,在我的血管里缓慢涨潮,直到听见自己真实的呼吸,还有远方大地的心跳。
从另一个视角解读,蛾子有一点面目可亲了,不是吗?甚至让我愧疚地感到,自己和执笔描摩了百遍的大自然的疏离。我扭过头,突兀的铝合金方窗框,俨然是不可侵犯的国境线,我已惯
于欣赏窗外的天籁,倘若沙发下迸出蛐蛐的鸣叫,衣柜上掠过小虫的嗡嗡,我却会警觉地搜寻,像被猛蛰了一下似的。我的黑毫儿呢?黑毫儿曾是我忠实的伙伴,一只蹲在门槛上的长耳朵兔
子,故乡槐花飘香的巷道里,公鸡、白鹅都昂首挺胸地踱步,只差向你脱帽致意了。而简朴的小屋里,我无比幸福的童年,是在母亲深夜缝补的辛劳背著名演员,被灶下蟋蟀乐师的竖琴催眠的。
我也曾在山间的小旅馆,发现蚊帐外的墙上趴着一只壁虎,按理,应该让一个文明人颇不舒服,但是在山上偌大的一盘银月,微雨后树木百草的清香,三两声鸟啼,谷壑里似有若无的回音……
那难忘的氛围里,倒并不令人吃惊了。
能孵化白昼的黑夜里,没有不能发生的传奇。
此刻,我终于被一只顽固的飞蛾唤醒,睡意全消,虽然瞧不见潜伏的它,一颗模样有几分笨拙,又不乏几分激烈的“**头”,却听得见四处迸溅的火星。
局面早已变化,我索性坐了起来,热情凝视它寄身的墙角,而蛾子一直扑翅试探着,要和我达成新的默契。哦,小生灵!寥阔的天地间,它只是生命稍纵即逝的一只昆虫,没有人会留意它
渺小的存在,更无人关注它的死亡。但是它热烈地舞蹈着,倾尽全力,把将要吞噬它的无边黑暗撕开了一角。它是悲哀的虫子,还是了不起的烈士?当纤细的触角闪烁红光时,也许它有一刹
那的忘我,仿佛自己就是浓缩的宇宙在飞旋。有一种非凡的力量,从千山万岭投射到一只蛾的双翼,也积淀在每一个人,天地间步履匆匆的旅行者的心壤上。
夜深了,蛾子孱弱的身躯,是否决不放弃,四处寻找一堆让黑色燃烧的火?
它扇动的气流,让人仰望时,很容易联想到一些事物,比如化蛹而出的蝶,梁祝情深意长的十八相送,蝶为谁?我为谁?庄周栩栩然的清晓迷梦,又如被法布尔的笔尖掘出的蝉,阴暗潮湿
的洞穴里做四年的苦工,只为阳光下一个月的纵情歌唱,世上再没有比蝉鸣,更响遏行云而又美妙动人的歌声了……蝉、蝶、蛾,屋角早卷起了漩涡,这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小生灵们,不仅
遵循大自然的法则,给人类精神以升华的暗示,还会把你的想象牵引到不同国度。也许,我们聆听之后,旅行在广袤的大地上时,很想弯腰拾起一根木头,取出火。
没错,一只蛾将我带入神话。我的右心室豁然洞开,那里储存着热泪奔涌的厚厚一摞镜头。我随手举起一个镜头,与三十年前的自己对视,夕阳就勾勒出板凳上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完全被
一本连环画震慑了:无边无际的青黑色大海上猛风低吼,浊浪滔天,一只精卫鸟闪电一般俯冲下来,丢下一粒石子,转瞬盘旋而去。啊!一边是广漠的天地茫茫大水,一边只是飞翔的孤独黑
点,她惊悚、晕眩于对照悬殊的画面,一股深沉的力量穿水而出紧紧裹住她旋转。她入了迷,逡巡于撼动人心的各种神话中,夸父竟然追逐着太阳,渴得饮干了黄河、渭河的水都不够,在去
大泽的半途中倒毙,抛出的手杖化为一片灼灼桃花;刑天首断,葬常羊山,竟然以双乳为眼,肚脐为口舞动干戚战斗!而高加索的悬崖上,为人间盗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每天都要忍受被恶
鹰啄食肝脏的剧烈痛苦……刑罚是难以想象的冷酷,而传奇者永不妥协的意志,在饱经磨难的背景下,是多么撼动人心!二十世纪末期,她伫立在故乡的温室菜棚前,眺望鸿蒙初辟龙腾凤翔的
远古,指尖颤栗,感到几乎难以承受的重量。
一只蛾在旷野金红的篝火上飞舞时,我又举起了一个镜头。那时,婆娑树影暗摇在天际,莽原上走来一支长途迁徙的队伍,野兽凶猛的嗥叫声中,男人挽着弓,女人掖起三两个野苹果,弯
腰扯着孩子艰难前行,道路竟然如此漫长,不时陷于沼泽,入于迷谷,受到兽群围攻,遭遇雷电交加的暴风雨,自然,雨后新霁的间隙,天空渗出水汪汪的瓦蓝,他们也会深情地对一朵雏菊
低唱,并从中发现磁石般的前行理由。脚底早磨出了血迹,这一队人踉跄却矢志不移地移动,攀援崇山峻岭,绕出荒废的古城垣,穿过大河色彩飞荡的漩涡,向每一轮喷薄的旭日发出欢呼。
当镶嵌金星的夜幕无法抗拒地降临,男人女人就燃起神圣的篝火,高大的牛车轱辘被照耀成一幅油画,它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位老人正凝视火光与拊石歌谣的孩子,时间毫不留情切割他的
长袍,他却看到生命流动不息,一直向明亮广袤的时空荡漾、弥漫,他的炯炯双目露出睿智,还有,炽爱。
哦,当闪光的字体组合成第三个镜头时,那些字,神采奕奕地陪我坐下,隐约透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才续了柏柴的篝火毕剥毕剥响,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映照得分外矍烁,那一刻你
毫不怀疑,凡词语都有骨血,生气勃勃,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理解的工具,而是精神深处迸发的火花,与万物的存在同时进行。我穿梭于字林,百感交集,随手摘下一个“理”字。“理”字从玉,里
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时引了《战国策》道“郑人谓玉之未理者为璞,是理为剖析也。”治玉,引申为把土地分成小块,从玉的纹路、土地的沟恤继而引申为天理,再推想下去,万事万物
便都得了“理”,所谓有条不紊、条理分明……我总是喜爱游走于汉字的丛林,在繁枝茂叶里瞥见劳作者创造者的背影,邂逅扶犁的农夫、击浪的舟子、观察浩渺星空的史官,青青子衿的学
子……甚至忆起玉匠尚未出现之前,河滩上的一块石头,它被粗大的手掌千百回试探,打制成石斧石球,又被人举高眯眯着眼瞧,在天边摇荡的文明曙光里,周身散发出七彩的光晕。究竟多少
世代了?我看见煌煌文明的丰碑下,无数汗流如注的脊背,听见无尽的艰难跋涉的脚步,一颗滚烫的泪珠,深夜里不由在我的眼角扩大。
飞蛾不甘寂寞,陪我一起数,第四个、第五个……右心室的一摞镜头是我的宝藏,总能唤起我醇厚绵久的感情,难以言表的暖意。
在故乡度过的岁月,经济拮据,物质匮乏,大自然却馈赠了孩子们许多珍奇。白色的打火石,能敲出奇幻的火星,常揣在我与兰妮子、小嘎子的衣兜,见证着现实之中包蕴神话。因为传
说里,遂明国暗无天日,国中有一棵大树“遂木”,根干枝叶盘屈起来,能占一万顷的地面呢,有一个智慧的人漫游天下,来到了遂木下休息,按说树林里更应幽暗,哪知道,到处是闪闪的美
丽火光,像珍珠和宝石一样灿烂,他发现是一种大鸟啄木的顷间,闪烁出火光,就不停琢磨,发明了钻木取火。在茹毛饮血的社会里,火的革命意义,绝不亚于工业时代的发明。纯净美丽的
火,造福人类的火,烧去腐朽的火,凤凰涅槃的火!然而,恰似雪花不会无缘无故飘浮空中,极大推动了文明航船的火,不可避免屡逢亵渎的命运。伏尔泰曾有名言:人类的进化在于道德。
反之,诸多苦难中,任何形势的摧残文明进程的行为,最为人所沉痛。有位欧洲老者回忆二战时期,他正值少年,天天在家门口望河对岸集中营焚尸炉上空滚滚的烟雾,颤栗不已,浓浓烟雾
笼罩住他,成为他一生摆脱不掉的阴影。然而,不恰是浓雾与苦难的沉重,压得逆行者的生命轻如浮沫,空烙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
飞蛾,是夜行的趋光生物。
其实,飞蛾并不是径直扑火,它保持自己的飞行方向与光源成一定角度,随着不断的飞,它要不断变化角度,让轨迹逐渐靠近光源,半径慢慢缩小。它灵巧变换,却一直趋向——光。在扇
动的翅翼下,最终的结局已不重要了,绕行的线条,甚至让人想起宇宙中的螺旋上升运动,生命最重要的是过程。在这种小生灵的周边,自然环境中的水,缘性达理,随机应变,却万变不离
其宗,无时无刻不滋润、洗涤着万物生灵。火则在炉藏红,入烬留星,遇枝灼灼,烧荒成熊熊,因势利导却永远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又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要把光芒投向浮尘喧嚣的世
间。《周易》认为,人事当效仿天地的法则,往来无穷的循环中,水,火,乃至一只蛾,是否也能与黄泥抟成、气吹鼻翼的人息息相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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