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州——涛声金鼓日月长
绛守居园池 (资料图)
卢静/文
那一年,我一踏上新绛,顿感相见恨晚,且愧且喜。愧的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近在咫尺,今日却才相访;喜的是陪母携子,在日光月影的巷路上缓缓踱步,共享天伦。垒砌千余年的绛州城,光影几尺厚,风土几许醇,正适宜慢慢的脚步去丈量。从牛胁条巷子的旅馆出来,我踏上布局巧妙的卧牛城牛脊——一条南北通衢,可以遥想昔日车马川流衣香鬓影的繁华。早在春秋,绛州便与太原、临汾齐名,并称“晋国三城”,控带关河,可谓镶嵌晋南的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如今的绛城,傍着吕梁峰云悠悠,汾水烟光濛濛,自隋朝迁州治到现址,亦有1400多年的历史了。绛州人会说,你看,那开南门仿佛牛嘴,北端龙兴塔俨然耸翘的牛尾,东西天池活灵活现的牛眼,而架在南门口汾河上的浮桥,不正是亲水嬉戏的牛舌吗?
卧牛城隔着悠悠时光,欲同我做心灵的交谈。绛州人会说,街、楼、塔、寺、庙、观、三关五坊、两门六十四巷的格局,在唐代就形成了。
香港的南莲园池,曾被评为“老外最爱的十座中国公园”,并排名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该园是以新绛的绛守居园池为建造蓝本的。即为唯一现存的隋代园林,绛守居园亭台水草几经盛衰,悄悄见证了北方园林的演变史。我第一次体悟妙造自然的华夏园林营造理念,便是徘徊此园时。真气拂拂生于水墨画上的留白处,飞檐透露宇宙的无限生机意态。我欲听范仲淹欧阳修等名臣诗酒酬唱,又欲秋日登上“致虚守静、吾以观复”的静观楼,遥忆望月台的天心月圆,苍塘风堤的烟霞生灭;又欲积雪访象征佛家净土的莲花池,芙蓉未玉立,嗅不到藕香……我欲子夜擎火相照,满园山石或隐,或显,虚实中不更见山水真精神吗?鸢飞鱼跃在我心,渊深静寂亦在我心,绛园俨然胸中丘壑,布满了创造的光芒。
风,吹过洄莲轩的疏窗,挟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在人文与大自然之间萦绕。
一整座绛守居园池,又是绛州大堂的一面疏窗。
而我从虎豹门出园,逡巡于全国最大的州府大堂——绛州大堂内,只觉十分宽重,风云金鼓骤然驰于横梁。被历史的巨掌,抹尽柱子的罅隙,绛州大堂还会忆起大唐李世民东征高丽,令名将张士贵在此设帐募军吗?风萧萧兮云漫漫,金鼓鸣兮旌旗猎,来投军的薛仁贵,是否也回首凝望了一眼峰岭云横,踏上白袍虎将的传奇生涯?斗转星移,苍黄转台,走马灯一样的历史人物接踵亮相,又悄然退场,留下《泛舟之役》《柏壁屯兵》等掌故,在绛州父老的茶壶里浸着,弦鼓上响着。
每个黄昏,或者白昼的闲暇,安顿好家人后,我总是去拜访有名的绛州三楼。一般州府多有鼓楼,而绛州却钟楼、鼓楼与乐楼并峙,在城西高塬上列如宝鼎,这一奇特处,更是守望绛州的深情目光。乐楼为酬神演戏之戏台,老辈人说,往日逢年过节是热闹异常的,向上是鼓楼,而钟楼地势最高拔,内悬金代铸造精良的万斤巨钟,钟声清越宏亮,相传夜静渺渺不绝数十里呢。每逢登临,浑厚的绛州沃野拥抱着我,平川路迢递,千里快哉风,顿时胸中块垒尽除。我伸出手指,都能碰触到大地滚烫的心跳。从历史深处响起的黄钟大吕,撞击着每一个过客的心灵。
大地之上是苍穹。
先不说鼓楼下的七星坡,旧日石嵌的北斗星午夜会发光,但只鼓楼雄伟的身姿足以引人了,细雨磨啮着它,和风抚拍着它,雷鸣之日,电光似龙蛇滑过它的廊檐,也默默向着天空陈述。七星坡下的乐楼,是旧日献戏娱集的热闹民俗场所,梆子戏前身宋金锣鼓杂戏,也渊源于久远的鼓乐,并吸收了外来因素演进而成,可见绛州人对家乡瑰宝鼓乐的深深喜爱。
史载,公元619年,唐朝方定鼎一年,刘武周宋金刚起兵叛乱,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秦王李世民隆冬东渡黄河,屯兵绛州境内的柏壁,次年击败叛军,凯旋时百姓擂大鼓与将士当街盛大联欢,庆奏出秦王破阵乐。李世民登基后,为表示不忘其本,改编成闻名遐迩的宫廷乐舞,又亲绘舞图,“左圆右方,先编后伍,鱼丽鹅颧,箕张翼舒,交错曲伸,首尾相互,以象战阵之形”,使乐工120人身披银甲,持戟演习,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击刺疾徐,歌者相如。《旧唐书·音乐志》载“自《破阵乐》以下,皆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震百里,动荡山谷。”
钻入牛肋条巷子里,一家小店的牛肉丸子汤味道颇好,上撒一层翠绿的香菜末。一天,我去拎厨灶旁的茶壶倒水,拌五香豆的店主,正低低放着一段民歌。他四十开外,中等个头,原来并不健谈,但一聊到老绛州,顿时来了兴头,头上亦非屋顶棚了,一双浓眉倒像如洗的万里碧空下,人酒酣时微扬的鼓槌。传说春秋时期,一天新绛地动山摇,晋国城乡化为废墟,新绛北部却冒出一股清泉,旁隆九座土丘,即《山海经》中崆峒山与晋之九原,后名为“鼓水”与“鼓山”。这家店主,便给我讲了一个当地盛行的鼓水传说:唐代李世民,在一个夏日路经鼓堆村旁的九原山,率领将士,选了有青石河床的水道策马而过,马蹄踏水击石,恰似战鼓一般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后来人们便称此为鼓水了。
说到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绛州鼓乐,绛州儿女会扳着指头数《秦王点兵》,极富生活情趣的《老鼠娶亲》《厦坡上滚核桃》等曲目。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的《秦王点兵》在原《秦王破阵乐》的基础上,不仅摄取汾南车鼓、花敲鼓、老虎磕牙等鼓种曲牌成分,而且吸取西方音乐技法,并呈现出时代特色,轰动京华,芬芳巴黎,堪称黄河金涛酝酿的杰作。后来《牛斗虎》《老鼠娶亲》《厦坡里滚核桃》《拉呱》《杨门女将》等曲目在世界上演出,掌声经久不息,每每载誉归来。击鼓边、墨鼓钉、蹭鼓面、磕鼓环、单槌滚、双槌擂……以花敲干打著称的绛州鼓乐在手法上也不断创新,演奏得排山倒海,又醉人心魄。还有一种穿箱锣鼓,演出时着戏装,有时还露一绝技,甩动头上的野鸡翎哩。
听说,新绛汾南的年节社火里,古代战车衍变而来的车鼓犹存,若逢缘,我倒是颇想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观看一番。古绛州原野上的鼓山、鼓水呵,还记得吗?鼓水流域的许多村庄都将鼓作为崇尚之物,并建庙置鼓。李世民屯兵的秦王堡,至今尚存擂鼓台遗迹哩,周边俩乡镇,更是村村存鼓车。车上的特号大鼓绘龙凤呈祥等图案,锣、钹、五音锣与“十样景”等乐器随车伴奏,车之四围华丽,首端高耸若花门彩楼。最流行的算骡拉车鼓了。十余匹甚至上百匹精选的一色骡子,三四匹列一行,所戴装饰品颇精致,上有大鼓咚咚,下有车轮滚滚,发扬蹈厉,声动汾涛,犹自传来古战场上的壮怀激烈。
(《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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