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11 12:18:35

父亲的书房

“书房,在中国文化人的心目中,就是精神的巢穴,生命的禅床,心灵的殿堂。”

    父亲生于1909年2月11日,一生经历了清王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朝代。这期间,朝代更替,沧桑变迁,战火硝烟,风霜雨雪,父亲在动荡中艰难地跋涉了80个春夏秋冬,但一生始终以书为伴,以书房为家。

    幼年,父亲曾在曾祖父创办的民国小学读书。他从小聪颖好学,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祖父崇尚孔孟之道,尊崇儒家学说,按孔夫子的“温良恭俭让”一词,为四个儿子分别取名克温、克良、克恭、克俭。父亲排行老二,名“克良”,字“明轩”。

    祖父望子成龙,对父亲寄予很大的期望,一心想让他跃过“龙门”,走上仕途之路。但天不遂人愿,在父亲高小毕业前夕,因特殊原因,情势所迫而辍学。后来,由于他酷爱文学,又喜欢文艺戏曲,上世纪50年代初,被邀请到新绛剧团任文化教员兼编剧。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他这个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知识分子,被无端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遣返回乡。从此,30余年来,父亲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努力跟踪、适应着他所处的风云变幻时代,体验着沧桑人生况味,并小心翼翼地演绎着平淡无奇,且还有些许悲凉、颇值得玩味的乡村知识分子漫漫人生之路……
    父亲一生嗜书如命,平素最讨厌借书不还的人。他曾因一人借书久久不还,拄着拐杖三次登门讨书。别人借他的钱他也没有这样在心过。

    由于当时家境的原因,父亲没有独立的书房,只能是卧室兼书房。房内虽没有以书为壁的庄严气势,但也是文房四宝齐全,书香墨绢浓浓。他存有一大箱书,内藏《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志异》、《小五义》等文学名著,还藏有小说剧本、药书医典、论文诗集、《辞海》、“词典”,应有尽有。可惜,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抄家时,把他数十年来日积月累买来的书籍洗劫一空。特别是他珍爱的《康熙字典》、《新绛县志》、小说剧本、药书医典,让他长时间承受着心灵的煎熬。
    他卧室的墙壁上,常年挂着一幅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和一幅栩栩如生的白描老虎工笔画,还有真、草、隶、篆各种字体的毛主席诗词书法作品。书桌上铺着红绒毯,笔筒中各种型号的毛笔皆有。有可写巨幅标语的特号笔,有写蝇头小楷用的小字笔。石砚、黄铜镇纸、笔洗、墨汁一应俱全。数十年来,他就是用这些家什为全村老百姓,乃至邻村村民义务服务的。他在村里巷道的墙壁上写过宣传总路线、大跃进的巨幅标语;写过《婚姻法》、《宪法》摘文。他为村民写过调解书、家产分单、房梁、门额牌匾,数十年来,乐此不疲。尤其是为村民春节写春联,平时写寿联、喜联、挽联,更是不遗余力。
    当时,农村有文化的人很少,特别是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更是寥若晨星。所以,在这个有着四五百户人家的乡村里,父亲就包揽了全村的红白事对联和春联,这几乎成了父亲的一项专业任务,也成了他劳作之余,面壁南窗,展吐余丝,织补过往的生活乐趣。每年春节来临,从腊月二十三起(有时更早),父亲就放下家里的活计,什么也不干(实际上也没法再干),专心致志地写对联,一直写到腊月月尽那天下午。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写,不仅是他一个人忙,还把我们兄弟妹,甚至母亲也要搭上,帮他裁对联纸、研墨、抓对联,可谓是全家人都忙了个不亦乐乎。
    特别是偌大的一个村子,每年都有数十家过红白事,家家、事事父亲都得到场编写对联、记礼单。一家忙上3天,十家就是一个月,每年就得两三个月专门应酬这种事,不仅费时费力,还得搭上笔墨纸砚。这一额外的负担,父亲一直干到临终前一半年,才得以解脱,但父亲从来都没有因费时费力而推辞过、拒绝过,也没有敷衍马虎过,从来都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红白事对联,他总是提前根据这家人的家庭特点、职业爱好,字斟句酌,认真推敲,实事求是,总结评价,最后公公正正写在纸上。直到今天,他的笔记本上还留存有部分村民家的红白事对联底稿,有的甚至是两代人的,不少对联成了这些家庭子孙有趣的回忆和当时社会历史现状的见证。如他为李姓和王姓两家喜结连理写的对联:“李花白为首,披红插花盈其顶;王者梅占奎,丰艳富禄裕枝头”。他为本村周志祥医生写的挽联:“周君朝考夕究推研精微求哲理;祥翁日将月就不作忽辍追病源”。又联:“勤俭持家,精耕细作讲农事;严格教子,日积月累研医道”。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他为投河自尽的侯增禄妻写一挽联:“投河绝非本意,唉——只因家境所迫,徘徊沿岸;寻死并无此心,啊——实属生活难当,绝望入水”。这样用心良苦的红、白事对联,可说是比比皆是,枚不胜举,现在已无法全部收集。

    父亲一生酷爱祖国古迹文化,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学到哪里,笔记记到哪里。河津的真武庙、卜子夏祠、文中子故里、高禖庙,韩城的司马迁祠,洪洞县的广胜寺、苏三祠、大槐树,太原的晋祠,兰州的五泉山公园,北京的故宫博物院等,他全都游览过。每到一地,他都要把那里的精典楹联、古诗名词、文物掌故抄录下来,细心钻研学习,直到了然于胸中。他在医院看病也是手不释卷,直到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嘴里还喃喃地念着清朝张汾宿赞颂河津的一副名联:“莫为人弗杰,周卜子、汉马迁、隋传仲淹、明表敬轩,那几家硕士高贤,洵足接千秋道统;漫言地不灵,东虎冈、西龙门、南来飞凰、北迎卧麟,这一带山青水秀,亦堪壮三晋观瞻”。实所谓,“少年喜读书,白首意未足,幽窗灯一点,乐处超五欲”。他就是这样日积月累,积少成多;锲而不舍,积善成德;活到老学到老,不断丰富提高着自己的文学素养、文化知识、品性道德。

    谁能把人类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既符合自己的人性需要,又与现实社会和谐相处的文化基因传给子孙后代。谁能用儒家的心性哲学、文化理念,帮助子孙,澄清自己的人性、涵养自己的品格,形成学习自立的能力。谁能用炎黄子孙共享的精神乳汁,对子女进行人性的关怀和人格的培养。谁应该就是一个成功的父亲,成功的长辈。

    我们的父亲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份丰厚的物质财富和家产,也没有教给我们外部世界的知识或谋生的手段、技巧,而是留下了满屋书香,留给了我们这种心性的关怀和人格的培养,留下一份百读不厌的人生教材和一份弥足珍贵的人生遗产,它犹如“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成为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文化乳汁,让我们终生受用。

    我们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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