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古城废墟_历史的书写
“至唐为河中节度军使镇城,安禄山将崔乾佑及李怀光所据,郭子仪所取,马燧、珲所攻,并是此城。”——《蒲州府志》卷之四,城池
现在裸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蒲州城的废墟了。
当然,在夕阳余晖的抚摸下,废墟是荒凉的,是破败的,是伤痕累累的。当年阻挡唐王进兵的三丈八尺高的巍峨城墙,已经被1300多年的岁月之尘掩埋得只有五、六尺了,仿佛农家院墙。
这是黄河河床不断升高,又多次泛滥,侵入城郭,沉积泥沙,地面抬升的结果。整个废墟,像一个硕大的废弃了的牛栏。城墙轮廓基本完备,只是已很难抵挡住西边黄河滩涂强劲的河风,当
然这会儿偌大的城内只见荒草凄凄随风飘摇,再没有鳞次栉比的官宅民房需要避风挡雨了。城墙有的地段还显着棱角完整,城砖也还没有离散;有的则剩下土墙芯,仿佛被剥光衣服的莽汉,
赤露着肥壮的肉身。到处是草,一丛丛绿茵如织,一团团焦黄衰燥,草丛之间是一堆堆凌乱的瓦砾。南边、西边、北边的城墙还保存成型,特别是西边城墙,经过了简单的修缮,为的是衬托
刚刚完工的蒲津渡保护工程。西门经过整修,约略有了一些气象,而南城墙和北城墙神色依旧,默默忍受着风雨与岁月;东城墙呢?早成了薄厚不一的土墙,成为似断不断绵延不绝的特大土
埂。北城墙的门洞还剩下一点点,看惯昔日进出如仪的官阵和军列的城门拱顶,对如今的狐窟兔洞也充满了温暖与宽容。从史藉中可以知道,现在我们看到的蒲州城墙的框架是明洪武四年
(1371年)重筑的,之前,元代也曾修葺。而我们又知道,不论哪一次修缮,不论修缮的力度大小,都没有也不会变动唐代蒲州的城址。这是因为,城西门外蒲津渡的铁牛铁山深深地扎了
根,渡口的位置是岿然不动的了。明代重筑城墙,用砖裹堞,城砖硕大,堞高七尺,坚固而适用。四周四座城门,分别名之为“迎熙”、“首阳”、“蒲津”、“振威”,镶嵌在东门、南门、西门、北
门门洞的上方,醒目又庄严。城门之上各建造三重城楼,也立有楼名,东城楼为“景虞”、西城楼为“凤仪”、南城楼为“卿云”,北城楼为“键光”;又在四角设角楼,间隔设敌台七座,系瞭望和拒
敌设施。城内墙设五处库房,五十七座窝铺,可藏兵器又可藏兵。城外东、南、北三面是深丈五、阔十丈的城壕,平时蓄满池水,进出用城门吊桥;而城西紧靠的则是黄河。把黄河当作护城
壕,天下城垣,当是唯一,城西门的吊桥就是著名的蒲津浮桥了。这等气魄和深远用心,旷古而今,还有谁人?建筑如此完美,功能如此完备,说它是天下第一流的城池并不为过。随着时间
的推移,随着现代城市军备和禁卫形式的根本变化,历经几千年风雨沧桑的城池,基本上甚至是全部消失了。尽管大规模的消失距今还不到百年,但毕竟是消失了,只给我们留下了数千年的
历史存在和价值远远没有消失的城池文化。这一切,只有在这断垣残壁上发思古之幽情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陈子昂的
感慨,就是我们今天面对蒲州废墟的感慨。
蒲州四面城墙的周长,志书记载为二十里,可能是唐时的规模。金代蒲州守将抵抗元兵进攻,兵力不足,截城一半,放弃了原来的东城墙,另筑土墙御敌,蒲州城墙周长剩八里三百四十七
步。现在不用丈量,我们环视一周,估计出入不大。城墙内几乎没有了什么建筑,有开垦的庄稼地块,有一些鱼塘,大多是荒草和乱砖石堆子。最惹眼的旧有建筑,是城内中央的鼓楼,木制
楼顶构件完全损失殆尽,只留下砖土结构的楼主体,墙面的砖已经明显剥蚀,给人历尽沧桑的龙钟印象。但它的内腔构造很坚固,到如今用作贮存杂物的屋子,有私自安装的小门,还锁着。
钟楼位置是城市中心,擂鼓聚将,鸣金报警,一发而动全城。这是权威的标志,是城市的灵魂,凝聚着全城士农工商的呼吸、注视和精神。它关系着战争与和平,关系着丰年与歉收,关系着
河害与水利。它还是战争期间军民们的心理支撑:钟楼在,城在;钟楼亡,城亡。蒲州城的钟楼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还是有着一定的象征意义——倾圮的蒲州还以废墟的形式存在着,
它的文化价值仍像当年的军事价值一样巨大。
废墟不是历史的废弃,而是历史的凝固,甚至是文化的凝固。它是历史留给现代的表记,留住了废墟就是留住了历史。废墟是历史书写的带着着重号的记载,它把昔日活生生的历史沉淀为
地理,今日又把地理转化为人文。我们站立在蒲州废墟面前,不敢表现一点点的轻视。我们不至于那样的浅陋和无知。
曾经威武高大的州府衙门消失了,曾经警备森严的驻军衙门消失了,曾经香火缭绕的佛殿道观消失了,曾经庄严肃穆的祭坛祈庙消失了,曾经热闹纷繁的街市商贾消失了,曾经轻歌曼舞的
舞场歌榭消失了……还有引起我们职业文化人无限遐思的“绿莎厅”,——也消失了。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蒲州城(永济县)政府机构正式迁出。1958年,蒲州一带由于是黄河三门峡水库水利工程淹没区,居民全部迁出。后来苏联专家撤离,三门峡水库水利工程未
按原计划实施,蒲州城内大片土地荒芜遗弃。
然而,文化没有消失。蒲州城曾经有过的文化存在像密度极大的浓雾氤氲在蒲州废墟的上空,历久不散。我们从蒲州废墟那断垣残壁和堆堆瓦砾中可以透视一种并不多见的地域文化——蒲
州文化。蒲州文化虽然没有正式记载于什么文献,但我们可以以严肃的文化态度宣告,蒲州文化的确是一种历史形成的全然够格的绵延已久的文化形态,它不雷同于别处,它就只属于蒲州。
阅读废墟就是阅读历史。从发黄的历史典籍里和破败的古城废墟上,我们已经读出蒲州文化的构成和特色:
兼收包容和谐共处的精神厚度与文化襟怀;
仁厚爱民蕴藉淡雅的官治风格与文化生态;
高远超拔攀峰援顶的艺术追求与文化高度;
矜持平和又不示弱的人格自重与文化韧性。
大唐蒲州,即使成为废墟,仍要凝结成一种文化,蒲州文化。
长安(西安)还是长安,但它不是大唐的长安了;洛阳还是洛阳,但它不是大唐的洛阳了;比蒲州迟一些时候置为“北都”的太原,也还是太原,但也不是大唐的太原了。林立的楼房和如流
的汽车,昭示了它们的新的身份,它们成了现代城市。
只有蒲州,仍然是大唐的蒲州。大唐逝去了,它也逝去了,把自己昔日的繁荣浓缩为一个地理名字,蒲州古城遗址。
蒲州废墟,就成了骄傲的存在。
废墟是一种美,是厚重而凄凉的美。凡事物达到凄美的程度,就是至美大美的境界了。
所以废墟不用修复。它只会越来越废墟,直到连废墟也消失掉。即便如此,它仍然有意义,它还要在历史中留下记录:这里曾经是一片废墟。
于是我们感谢历史,也感谢永济的前人。给我们留下这样一片废墟,他们功德无量。我们失去了蒲州,是历史和他们,让我们拥有了这一片废墟,我们就拥有了蒲州的永远。我们有了一个
历史实物,我们有了一个文化蒲州的全息底片。我们还要感谢现在主政永济的领导人和决策者,在永济发展旅游修复多处文化景观的热潮中,保持了令人尊敬的冷静头脑和科学态度,没有在
“开发建设”蒲州古城废墟上打主意,给我们留下了基本完好的废墟,他们也一样功德无量。他们以自己的文化远见修复了普救寺、鹳雀楼、蒲津渡等文化景观;他们又以自己的文化执着,保
留了蒲州废墟,保护了历史留给我们的不可替代的蒲州文化。因为我们不能想象怎样修复古罗马角斗场,不能想象怎样修复庞培古城。古罗马角斗场的废墟,如今像一个硕大无朋斑驳不堪的
大石锅,没有人打算复建。因为新建一百个角斗场也不能使人们遥想当年斯巴达克斯们的惨烈的鲜血和愤怒的呼喊了。有着700多年历史的意大利古城庞培,被维苏威火山爆发而全城湮没,又
在1700多年后断续发掘,显现了一座古罗马的城市废墟。同样,没有人打算复建庞培古城。因为无论怎样应用现代建筑艺术,新建的庞培只能是现代的庞培了。
废墟就是废墟,盲目修复了,就连废墟都不是了。
蒲州古城废墟就因为它是一片废墟才有价值。
蒲州古城废墟,就是中国的罗马角斗场,就是中国的
——庞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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