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走出大山(连载一)_岳晋峰
1973年11月末的一个傍晚,西北风呼啸着哨子,卷起蒿蓬扬向天空。地上枯黄的碎叶子带着砂粒,打个旋再扬起来,飞的不见了踪影。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杈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搅得乌云低垂。黑黄色云彩遮蔽的上空像要黑天一样,河川里大大小小的河光石如棉花垛一样铺了一河滩,没有阳光的照射,比平时暗了许多。一条清水在渠里缓缓流淌,水渠堰上发白的水草被冰茬子抱着根茎,叶子顺着水流冲动,一扯一扯地浮在水面。渠埝是一条便道,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脖子,侧着头顶着风,在埝上奔跑。那是我不满十四岁的二哥,他从学校往回走。渐渐地,细碎的雪粒子开始扑打他的脸颊,冻冷雪糁无情地灌入他的领口,白乎乎地渠埝上,洒下一串脚印。二哥在大雪片纷纷扬扬时,回到了家。院门入口是一个和他个子低一头的小木门,擀杖粗细的木棍钉成一个方框,緾着几道锈红了的细铁丝。二哥摘下门环链子,提起木栅栏小门,拉开一条缝,侧身进了院子,再从里边掩上门。二哥掀开门帘,进了门,从怀里解下布馍袋挂在椅子背上,跺跺脚,抖落鞋子上的雪。娘正在窑后和面盆边上张罗做晚饭,觉得屋里亮了一下,随即听到跺脚响动,看见二儿子站在脚地,她喊着儿子的名子奔过来。她不像是七天没见到儿子,像是七年没见着儿子一样急切:
“哎呀!是虎娃呀,你放学了?”娘从椅背上摘下毛巾开始扑打二哥身上头上的雪。
二哥两眼泪花看着娘,嘴里“唔,唔,不是的。”算是答应。娘扯过二哥双手,撩起袄襟,把儿子两支冰冷的手塞进自己怀里。她看到了挂在椅背上二哥的馍布袋,一手拿过来:
“咋么,你走了一星期,七个馍还剩有三个,你这六七天没吃么?”
二哥眼泪像断了线的泉水,噗漏漏往下淌,鼻子酸得说不成话:
“我,…吃不下。我…不上学了。”
“你不上学了?为嗦,没考好吗?”
“不是的,是人家不让上了。”
“咋不叫上,你没考上?”
二哥终于哭出了声响:
“娘…我考得很好。人家就是不叫上!说我是富农出身。”
二哥在张家庄初中毕业班考试成绩全班第一,因为家庭出身,不准再上高中。娘一把搂过二哥的头,揽在怀里,不停地用袖头擦着二哥的泪,也擦着她自己的泪,二哥在她怀里哭,她在二哥头上哭。
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运动在生产队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从埝根开方挖土,再担到埝边,起高埝,防止水土流失。担埝倒埝按土方计算工分,青壮年自愿结合,十三四岁的二哥被编到老年组。老年组里有个少年,叫“老年组”有拉低老年人,抬高少年人嫌疑,干脆取名老少组。老少组里没有六十岁以下的,都是腰疼腿跛有残疾的老年人,挑重担担土成了二哥的活儿。二哥是六0年生人,正赶上那几年受灾,生下来是营养不良,没长好身体,又小又瘦。按晋南话的说法,二哥是个有“毒气”的人,不管干啥都不认输,别人越是轻看他,他越是要强。两只筐子不装满他不去挑,装满了他又挑不起,就掮着担子两手攥紧筐把和担钩,使出拚命的力气往地埝边拖,两只荆条筐在地上犁出两道土壕。心疼的崖顶老号大伯都看不下去了,回家给我老爸说:你喔晋虎可是在拚命哩,你再不管管,娃就挣着了。二哥不服输劲头赢得了口杯,却挣坏了身子,不到五十就腰脊坏死,这是后话。
农闲时候队里的羊没人放,就叫二哥去放羊。放羊不管阴天下雨都得出坡,冬天下了小羊羔还得拢火烤,还得从坡上往回抱,有时一天生三五个小羊,他得从坡上到村里跑几来回。还得每天都担土垫圈,又脏又累又不多挣工分,根正苗红有面皮人都不去干。派二哥去放羊他二话不说就去放羊,羊在坡上吃草时,他却乐得看书复习功课。后来公社养路队要生产队出人,修路那活儿一天只管吃一顿饭,又没地方住。要回家住,一天路上要跑一二十里远,二哥又被派出去修路。
1976年11月23日,我初中毕业后也想上高中,但上边有规定:一个学校只照顾一个成分高的学生。而我爷爷奶奶是四类分子加管制对象的双料货,自然不能上高中。不能上学只好向大哥二哥看齐,回家务农。农村这个广阔天地,进多少人都不多,当农民还是个低等的。与大哥相比,我还还多上两年学呢,只好知足吧。
大河庙修水库时,十三岁多点的我被派到离家五六十里远的山上修水库。三门公社被编为一个连,住在神仙岭。队里派我的原因是我小,派出去能算生产队一个大人的名额。二是人家有头有脸的人根本派不动。神仙岭在大河庙水库东边坡顶一个山咀上,村子不大,住的都是窑洞。窑洞都是坯坯扇扇的塌塌窑,窑顶裂着大口子,一个五六米深的窑里,顶着两三根立柱。我住的窑里有五个人,一个是东中大队的,记不起名子了。另两个是富农成分的徐兴安、徐贵安。一个是父亲正在服刑的刘小胎,再加上我,都是有问题的三等公民。
那时候刚闹完唐山大地震,都怕地震来了窑会塌。一天晚上睡到半夜,听见轰隆一声响,窑里乱震,大家摸黑往外跑。跑到院里听到屋里有人哼哼,回到屋里一看,是东中那人的床塌了,他头朝下夹在立柱中间翻不了身。折腾半宿大家没了睡意,你一句我一句凑了一首打油诗:记得徐贵安说的是第一句,徐兴安说的是第二句,我说了第三句,兴安又接上第四句:
昨夜三更吃一惊
有位工友床落空
小胎一看事不好
光着屁股往外跑
我虽说有一米七的个头,但毕竟年小力薄。分给的的活儿是打石籽,拿一把小锤,领一个竹皮筐,一天打500斤。把毛石打成直径四至六厘米大小的石籽,打好后从沟里搬运到搅拌机跟前过磅,过完磅拿着收条去找统计记工。从打石场地往搅拌机跟前送,只能一筐一筐㧟着去,一筐石籽有六七十斤重,六七十斤我能担起,却㧟不起。没办法就撅着屁股倒退着在地上拖,拖到100米开外的搅拌机跟前。后来在搬运预制块时,被砸伤了脚。工地上给家里捎信,派我二哥来到大河庙把我换回去。
我在养路队干了三年多,开始队上看我年龄小,听话,干活没力气,叫我当会计。每月能到县城去一次,报当月的账。
到了1978年夏天,国家开始实行考试了,不再凭推荐上学了。正好父亲被派在张家庄初中给学校做饭。二哥想考高中,但他有四年多了没进过校门,不知道新课本与他学过一样不一样,准备插到张庄初中里随毕业生一起参加中考。给班主任说,班主任嫌二哥年龄大,不同意他来复习。老爸借着给学校做饭这层关系,说通了校长,让二哥随着毕业班一起复习准备参加中考。结果考完试,张家庄初级中学就考上二哥一名。学校老师说,多亏让人家岳晋虎来复习,要不然咱张庄今年就提空罐了。看二哥上学,我也想上,但家里没有劳力,一下子去了两个挣工分的,家里就吃不上饭了。没办法,二哥在县里上一中,我在养路队挣工分补贴家里生活。
1980年夏天,二哥考上了大学。村里给二哥户口迁移手绪上盖了公章,二哥成了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一开学就要上北京读书。这时候社会上普遍给地富分子摘帽子,也不论出身成分了。像我这样的家庭算是人民公社社员。取消了黑五类以及各种限制。这年我也快十八岁了。为前程着想,我报名参军,应征入伍当上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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