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3-23 10:14:12

晋南人的和风花宴

小时候一到开春,就和邻里小姐妹结伴去挖野菜。彼时麦田里最容易挖到的是荠菜、麦瓶草和麦家公,这些菜挖回去,大人会挑出一些完整且鲜嫩的清洗,稍沥干水分,拌上面粉,上锅蒸一种我们晋南人谓之“麦饭”的食物,出锅后,往往佐以调制的蘸料或者炒制的葱花。在食物匮乏的时代,这样的食物真是美味而应时,既有晋南面粉的绵长韧劲,又有时蔬的鲜嫩清香。其中最受欢迎的莫过于荠菜麦饭,有道是“吃了荠菜,百蔬不鲜”。

随着天气渐暖,能吃的野菜更多,比如白蒿、苜蓿等。白蒿是一种中药本草,有清热解毒、抗菌消炎等功效,而且一般田间地头颇不容易采到,物以稀为贵,身价自然高于其他野菜。《诗·豳风·七月》中就有:“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蘩就是白蒿,过去它还是祭祀用的珍品,可见它生来就比较鲜见。但是有经验的父亲每年都会采到一些白蒿。

那天朋友采挖了一些,晚上我们坐在路灯下择菜,有人路过调侃:“你们是在择仙草吧。”如法炮制,白蒿也可以蒸麦饭,因其稀少,加之独特功效加持,而且口感绵软柔韧,清香宜人,俗云: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苜蓿以前往往是生产队种的饲料,为了不叫人们采挖食用,往往喷洒农药或者由专人看守。记得小时候,父亲工作的农场背后有一块苜蓿地。一天和小朋友去看父亲,他忙着工作,给了一个篮子让我们去房后采挖苜蓿。等采满一篮子,看见父亲正陪同公社的领导参观农场,我想着苜蓿是公家种的,不能随便采摘,害怕父亲因此受到责难,就悄悄把篮子藏匿在床底下。

父亲忙完后要送我回家,问我篮子以及采挖的苜蓿菜,我看着还在院子里休息的干部们,心想父亲怎么这么不谨慎,便沉默不语。父亲后来得知我的缜密小心思,忍不住大笑,告诉我那片苜蓿地已经废弃,可以放心采挖,不用那么藏着掖着。

苜蓿做麦饭在拌面时要加少许纯碱,一是为保持颜色碧绿,二是除去它略微青涩的味道。

春天,除了用各种野菜入饭,用花入饭也是一种唇齿留香的美味。彼时,我们常见的仅是房前屋后随处可见的榆钱、桐花、槐花等这样的寻常物种,很少有海棠、紫藤、玉兰等这样的观赏性花木。老家院子里就有几棵泡桐,一到春天,紫色的,白色的,满树繁花,冠盖如云。和小朋友摘下泡桐花,把花瓣从军绿色裙托里拽出,用嘴吮吸底部的花蜜,会有丝丝花蜜留在唇齿间。这是儿时的芳餐往事。

老家门口,父亲栽了几株刺槐,刺槐耐旱,不需要太多水分,长势比泡桐慢多了。但是每年四月份,槐树枝头缀满一串串洁白芬芳的槐花,比起桐花,它看起来更精致养眼,洁白的碎花衬着新绿的槐叶,清新宜人。但是人们最爱的还是将开未开的槐花,到了时令,父亲会用自制的钩子把长有槐花的枝子钩下来,奶奶及邻里都会拿来篮子,围坐一圈,边闲话家常边将槐花捋下来放在篮子里,很快我们就能吃上香气四溢的槐花麦饭。槐花麦饭是所有麦饭菜里我的最爱,槐花特有的清香加上晋南面粉粉糯绵厚,口感一流。

所有的麦饭做法都大同小异,均将菜或者花洗净,拧出多余水分,拌匀面粉(有人将面粉和玉米粉混合拌也很好),上锅蒸十分钟左右即可,出锅拌以蒜香辣椒蘸水还是葱花,根据个人爱好而定。因为简便易食且美味,一般主妇都会,但是要做好,还需要经验,水太多或者面太多都影响口感。

记得去年侄媳做了槐花麦饭送给我,她说试了好几次才做成功,味道是真好。槐花麦饭蓬松香软,用洋葱和大葱做葱花来拌,既有槐花的清香绵软又有洋葱的清脆可口,口感更丰富,别有一种咸香萦绕心头。感觉她做菜喜欢琢磨,在传统饭菜上加入现代食材,比如她做的甑糕,用碗做出造型,饰以大枣、枸杞做的花朵和猕猴桃干做的绿叶,谓之“花开富贵”,凉甜可口,色香味俱全,颇有父亲的遗风。

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虽然这只是一顿很普通甚至有点寒酸的聚餐,但是杜甫开篇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以及结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让这次乍然相逢有了更为厚重的人生况味,也让春韭有了温暖而珍贵的意象。

春天的盛宴怎么能少了春韭?婆婆做的韭菜盒子,皮薄馅多,而且春韭的鲜香无可匹敌,里面兼有肉末、豆腐丁和粉条,都沾染了春韭的仙气,再佐以我凉拌的蒜泥胡萝卜和青椒小芹菜,每一口都是春天的滋味。

清明过后,家里的餐桌慢慢就移到院子里。读汪曾祺老先生文章:“炒鸡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鸡蛋特泡。一掂翻面,两掂出锅,动锅不动铲。趁热上桌,鲜亮喷香,逗人食欲。”但老先生说北方人的西红柿炒鸡蛋,炒得“一塌糊涂”,其实不然,父亲炒菜很有章法,喜欢做葱花或者春韭炒蛋,他将打好的蛋液里放点葱花或者春韭,放进热油里迅速爆炒,等到蛋液凝固蓬松,一个漂亮的颠勺翻个面,几秒后出炒瓢装盘。那动作行云流水滴水不漏,再看盘里,一个完整浑圆的鸡蛋葱花饼,嫩黄伴着几点葱绿,香气袅袅诱人,是父亲喝酒时最合宜的菜品。我们也可以拿起筷子分食,从小我们在父亲面前就不拘形迹。

春天满树的榆钱,满树的桐花曳曳生姿,家人围坐树下吃着各种时蔬麦饭,喝着杂粮粥,父亲就上几盅小酒,是对父亲一年辛劳最好的抚慰了。

蔡丹君老师说饮食承载了我们的乡愁,她在讲《诗·豳风·七月》“采荼薪樗,食我农夫”时说:“诗歌是另一面历史,它让那个‘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略显沉重的问题有了轻盈的回答,这诗人是我们的祖先,也是平凡的劳动者,它充满着欢乐和悲伤,崇敬与悲悯,这首诗给以我们农业时代的单纯和静美。”

晋南的花菜麦饭,是一种很平常的饭菜,但是我们晋人的心头好,是春天里的一场场和风花宴,俗语“春食野菜赛仙丹”,就如鸡头米在南方人心中的位置。

感恩自然,铭记那些岁月,也感谢那些穿越时空的诗词给予我们的精神馈赠。
吕芙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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