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老妈 _郭昊英
70多岁的老妈在乡下的老家为我看守着破旧不堪的老宅。从老家来城里的乡亲们告诉我,这几年,越来越难见到老妈串门或在我老宅门外的水泥墩上坐着与行人打招呼了。我那老宅的街门时常总是从里面紧关着,他们有时不放心,路过时拉着门环喊几声,听到有应答,才松一口气:这老婶子还活着。
老妈在老家的乡邻们中年纪排第四,同龄的几个伙伴没几年光景全都下世后,她再也没心思串门和坐在街门外水泥墩上与过往行人打招呼了。七分半大一座空荡荡的老宅院内,老妈孤零零地过着没有任何新鲜内容的日子,一辈子爱干净的她,日渐懒散和邋遢。后院杂草长得一人多高,把通往茅厕的小路封了个严实,她干脆吃喝拉撒全部安置在前院。
每逢公事搭顺车途经老家,我都不免要看看老宅和老宅里的老妈。一方面给老妈送些钱物,一方面查看老宅哪处又出现新的塌损,更重要的是,用家中唯一一把破锈的铁锹,将前院的垃圾清理到后院。
父亲过世已15年,自幼就害怕干体力活的我,一操起这把铁锹便想到了勤快的他,他真不该那么早就休息,将这种活留给不擅长干活的儿子。我一边清理杂物一边指责老妈,老妈一面解释她年老图方便还夸我孝顺,见我指责还没完没了时,一句“就这也把你们一个个都承携大了”的话使我无奈又无言。
老妈佝偻着约70度的腰,若不抬起脸看你,你根本不知道她是笑还是恼。老妈腰间长有骨刺,一伸直走路就疼,常常对我念叨谁谁谁贴了哪里的膏药治好了,谁谁谁吃了哪位老中医的中药不疼了,谁谁谁在哪里按摩,按摩师能把骨刺揉碎……为这事,我曾咨询过几位从医科大学毕业在大城市大医院都已是骨科专家的同学,他们回答几乎一样,都说目前国际上均无有效的办法根治。于是我为她买了很多壮腰健肾的药和芬必得胶囊,希望能有所医治和减轻疼痛,她却仍不甘心,说单方气死名医,总要我为她打听哪里有根治的大夫。
她每每一见和尚道士上门推销膏药,就不惜花掉我留给她的全部生活费。贴后不顶用便后悔和自责,见我第一句话就说又上了一当,这一当和上回不一样,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妻子嗔怪,她居然大怒,说我花我儿的钱,又不是花你钱,我儿说我我不见怪,你算什么!妻子因觉得不妥而缄默。说实话,我虽然对老妈不恭,可老妈从来都不计较,并且总是带着歉意和我说话。这使我想起20年前的一件事,当时我们班已照了毕业像,将要分配到四面八方工作了。系主任为促成我与同班一位女同学的婚事,专门邀老妈到系主任办公室,拿出我们毕业合影留念问老妈,你看,照片上哪位最漂亮,老妈只看了不到一分钟便说,我看还是我儿最漂亮,弄得系主任哭笑不得。老妈就是这样,在她眼里,她儿一切都好,一切都对,只要谁和她儿在一起,就谁都不如她儿。
我曾对老妈有要求,要她咬紧牙忍住疼强直起腰走路,老妈说行,可直起腰后整个人就像比萨斜塔一样向右倾斜,且每走两步就要向右后方退一步,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半导(倒)体”,她不仅不反感,还说我这个外号起得很艺术。老妈曾对我说,也许是上辈子太享福了,让她这辈子下苦落下个腰病,让她永远瞧着地而看不到天,并告诫我要努力工作多吃苦,下辈子才能积个好身体,好光景,舒舒服服活一辈子。
我知道她这是在批评我,批评我怕干脏活重活,遇到困难就退缩和贪图享乐。我说,你是以前的中学毕业生,本来完全可以不在农村下苦,当教员或当干部的,都是你傻乎乎地跟着我爸从大城市来到山西的,怪这辈子那辈子啥事。她一脸幸福地对我压低声音说,那时光看到你爸人长得威武、英俊,怎么就能想到农村日子就这么苦焦,我也曾后悔过,年轻时曾下决心一回到你舅奶家就不再来山西,可总丢不下你哥你姐,待你哥你姐长大能丢下了,却又丢不下你这个尾巴娃子。就这样承携大一个交代一个,承携一个交代一个,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人老了,习惯了,也就死了这条心了。现在,我下了一辈子苦,老了再享不了儿女福,这可真正苦到瓜把儿了。你爸那老东西把我**山西,等我真心和他过日子的时候,他竟然就得了那种瞎瞎病,把家里钱花个精光,给你们留一河滩账轻轻松松地走了,真是个恶人。
老妈在老宅里孤孤独独地生活着,失去了老伴又没了能串门的同龄伙伴,开始时总爱自言自语,后来干脆默默无语,一个人关着街门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冬青,居然还用红、白、黄的碎布做成各种花儿系在冬青树间,乍看上去与真花无异。我夸赞她这是大胆的艺术创作,她却默然无语,每次在我携妻子儿女将要离开她时,她都很不耐烦地说,快走快走,我已经成了独孤虫,你们一家子一回来闹得我心里乱哄哄的。
老妈这几年总爱睡觉,对她来说白天和晚上一个样,醒着和睡着一个样。由于没有时间观念,一个人又懒得做饭,因此吃饭成了她最大的问题。她早上十一点起来,炒一瓢菜,熬一锅米汤,馏几个馍,一天甚至几天,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才另做新的。幸亏有一位堂姐嫁到本村,时不时地硬把门叫开,送些新鲜饭菜,替她把灭掉的煤球炉生着。直到前年冬天老妈因换假牙几个月吃不好饭得了胃病,她才向我提出要和我住在一起。可是我在县城一小区东挪西借凑钱盖的房因管理不善,四年迟迟不能交工,我们全家都蜗居在租赁的民房里,怎能如愿把老妈从老家的老宅里接来呢。
老妈开始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每隔十几天就要到堂姐家给我打一次电话,问,房子还没收拾好?我总是重复着一句话,快啦!老妈每打一次电话毕,都要对乡邻们说,快啦,我儿的新房快拾掇对啦,我很快就能住到他们那里啦。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老妈终于在电话里说,总不是你们嫌我脏不愿和我住一块儿骗我吧,你们是不是早都住进去了!为了不让老妈心里存疑,我专门用朋友的车把她接到县城建房工地,一看工地上烂糟糟且没有一个工人干活,她才气愤地骂了一句,谁在这儿管事,盖了几年都盖不成,无奈地让我马上把她送回老家老宅。一连半年多,老妈再也没打电话问房子的事。
我越来越愿意回老宅看望老妈,并越来越发现老妈真的老了。我和她说话,她总是打岔,你说张瓜桥,她说砖瓦窑,想要再指责她,心里却有一股辛酸上涌……罢了,罢了,多解释几遍,声音提高一些有什么,就这一位让人揪心的老妈,总比没有老妈的人还强。再过多少年,想让人打岔,想把自己攒的钱给老妈,恐怕只有遗憾了。跟这样一位老妈对话,你得和她一样糊涂,一样东一句西一句,一样回忆小时候,一样多谈谈舅父和农村婆婆妈妈的事,并且要故意向她提出一些她娘家的家史疑问,待她滔滔开始讲述时,你便可以闭上眼睛想自己工作上的人和事,但必须每隔五分钟欸一声,不然会打击她回忆的积极性。也有的时候,她会突然说出一个人的名字问你认识不认识,你一和她问个究竟时,她又喟然道你不认识,那人已经不在多年了。我给老妈总结为:说话时活人和死人混在一起,一个人在老宅时白天和黑夜混在一起。我想,老妈现在已是大道浑然了,她的境界肯定已是“天是混沌的天,地是混沌的地……”
一个半月前,我用朋友车于傍晚时分从老家老宅把老妈接到县城新居,临离开老宅时,老妈收拾所带衣物用了三个多小时,她居然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很难过地问:“那以后让谁看这个院子呢?”我说,没有老妈的老宅还有啥意思,管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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