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油菜花儿黄 散文_张汉东
人说山西好风光,家乡的春日暖洋洋。这不,农历的二月过得还没见着底,晋南已美成一幅春天的画卷。遍野的桃花、杏花和梨花还没完全绽放时,一个个花骨朵像小孩的拳头一样,已在万千根枝条上紧攥着高高地举起,像要比赛拳击似的把浓浓的香气紧紧握住,只怕溢洒出一星半滴来。平原上除了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现时,最惹人眼目、醉沁心扉的要数那一片片闪耀着金黄色的油菜花海。微风中,黄色的花朵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又上下点头,直逗得一群采蜜的蜂儿和飞舞的蝶儿都晕了方向,傻迷地咋也找不着北。因为三位哥哥过完年后都上外地打工去了,前不久的清明节,他们打电话说赶不回来,交代我给爷爷奶奶和爹娘上坟。虽然,我也在外,但离家不到一百公里。再,我每周都有双休日,时间上完全可以顺得过来。那天,天刚麻麻亮,我就一骨碌从土炕上翻起,一边急喊着同我一道回来的儿子起床,一边披衣下炕麻利地准备祭扫用品。老家上坟可有个讲究,每次日子可提前,但绝不能推后,早上去地里尽量越早越好。先把娘的坟上了,然后,又急匆匆地往爷爷奶奶和爹的坟地赶。他们三人的坟都在高坡上一块绿油油的油菜地里,我和儿子进地时轻轻地抬着腿,放慢步,只怕将人家黄灿灿开得正盛的花瓣儿碰坏。我跪在坟前,将两封他们在世时最爱吃的糕点摆放上,儿子掂起酒瓶给他老爷、老奶和爷爷倒了满满三大杯酒,轻轻地敬洒在他们的坟前。爷爷奶奶去世得早,在我脑海里的印象稍浅点,可十多年前去世的老爹的身影一下子在我的脑海浮现……
爹个头不高,算足还不到一米六,尽管饭量不错,可身体从来都没发福过,一辈子没打过针,输过液,吃药都是有数的。他从不讲吃讲穿,只是平日里性子急点,说起话来只怕别人听不见,嗓门儿总是那么大。对邻里也时常帮衬,有时宁可自个儿心里受点委屈,也不会把半丝不悦挂在脸上。
在我十五岁初中快要毕业的那年,爹每天总爱到不远的方山上去砍柴,他砍柴是名副其实地砍,人家去时带把短镰刀就成,可他却非要带一把小镢头。因为那时连年天旱,地里的庄稼收获甚少,不要说嘴里没吃的,就连穰柴火满地里都寻不下几根。各家的光景都过得紧巴巴的,我家就更不用说了。你想一大家子人里光刨饭的愣小伙儿就有四个。爹到山上去砍柴,虽说离家不甚远,但算起来也足有十多公里。每天天不亮,爹就急匆匆地刨上两碗娘做的煮馍块饭后,将馍袋子朝车把上一搭,就蹬着那辆老自行车开走。去时由于一连的上坡路,爹基本上都是推着车向前走的,在山上不歇气地砍上一天,赶回到家时天黑得对面都看不清人了。
爹砍柴的季节大都在冬季,因为那时山上夏日里还能吐点小绿叶的柴草都已枯黄叶落。再,生产队里相对也消停点,瞪着圆眼从严管理的队长们这会也稍松懈些。尽管这样,三位哥哥还是想在生产队里踅摸点零活儿干,挣点工分,所以他们跟爹上山的次数很少。我年龄最小,却跟爹去的次数最多,因为爹砍的柴火总得往回拉呀,所以,每逢星期天,爹都叫上乖顺听话的我拉上小平车,拿着捆柴的绳索和他一起到山上去拉柴。说是拉柴,其实并不单纯是拉,爹领上我总要在山上整整砍上一天柴,等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喘着粗气将一天的收获挑下山。爹走在前面,两大捆乌黑发亮的硬柴火一闪一闪地将他的上半身全部遮严,背后只背着一小捆用镰刀就能割下的穰柴火的我紧随其后,半步都不敢拉。刚开始几次我还受得了,咬着牙关硬撑着,可到最后确实是怕了,周六放学后,一听到爹关于上山的安排,十五岁的我也不甚听话了,就将小嘴巴噘得都能拴头老牛,一脸不高兴甩给爹看,心想如果学校里老没礼拜天那该多好啊!
娘每次总是一手拉着我哄着好话,一手将煮好的鸡蛋硬往我的口袋里塞。就这样,一次次过礼拜,一次次被爹带上山,家中大院里的柴火垛眼瞅着一天比一天高,惹得过路看到的人眼红得啧啧直夸:“你瞧人家砍的柴火多好啊,打老远就能闻着一股油腥子味,油黑发亮的,搭进灶膛里恐怕不用小风箱呼哒都能燃得叭叭响!”爹起早贪黑,冒着冬日的风寒上山砍柴,不但节省了买炭的钱,解决了家中的烧火问题,有几次还把几捆柴火送到隔壁和巷头的范大爷、董奶奶家,让他们烧。两位老人拉着爹的手硬要塞钱,爹板起脸说啥也不收。
眨眼间我高中毕业了,年龄也过了十八周岁。这年年底,村里刚好来了部队征兵的,我就硬缠着爹娘说我想去。爹同意了,娘也朝我点了点头。这会子娘正害着一种叫胸膜炎的疾病,肺部不断积水,如果不及时抽出,连喘气都有点困难。娘常被憋涨得面色通红,想咳嗽半天却咳不出一声来。一个半月后,经过严格的体检和政审,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入伍通知书送到家中。当时全家人甭提有多高兴,娘虽然不识字却把通知书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认真地看啊看啊,老半天都舍不得放下,末了,两行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扑簌簌滚出,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流下。
到部队后都快一年时间了,我对娘的病一直放心不下,每次给家写的信中都问及娘的病咋样,爹给我的回信里总说娘的病一天比一天见好,让我在部队里安心服役,千万别挂念着家。
第二年部队让我出差,地点刚好离家不远,走时首长说我办完事后顺便可回家看看父母。心中激动,手脚也麻利,几天时间我就把出差的公事给办完了,然后就急匆匆地朝家赶。
当我刚走到村口时,就碰见迎面走来的邻居范大爷,他虽然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太好,可老眼一点都不昏花,一眼就认出了我:“哟,这不是四小吗?”范大爷可着嗓门惊喜地叫道,随后又压低声地问:“四小,你当兵走时你娘还在吧?”范大爷突然的一句问话,一下就把我打懵了,没等回答他的话,只觉得一股冷汗从全身直往外冒。当我踉跄着步子跨入家中门时,家中静静的,只有出嫁在本村的大姐刚来到家里。大姐见我回来,先是一阵惊喜,随后就抹着泪眼给我泣声地说起娘去世的事来。大姐说:“娘在你去部队后还不到一个半月时就走了,娘走时眼巴巴地望着窗外飘飞着的大雪,看啊,看啊,嘴里呜呜哝哝说着一些让人难听懂的话,老半天了才依恋不舍地合上了双眼。可爹倔强地每次总是强忍着悲痛编着谎给你回信,还一再叮嘱我们姊妹几个,千万不敢让你知道实情,说你刚去部队里正需要安心哩!”
十多年过去了,娘丢下一大家子人后,爹本来就不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变得更脆弱瘦小了。娘走的那年,爹才五十多一点,除两个姐姐许下人家外,剩下我们弟兄四个大小伙儿一个都没成家。爹愁得白天见人没有一句话,夜里唉声叹气,鸡都快叫了还睡不着。这十多年间,爹是又当爹又当娘的,硬是费尽千辛万苦咬着牙根儿在两位姐姐的帮衬下,把我们弟兄四个拉扯成家。爹在千难万苦中终于把他的责任尽完了,心里一下子舒坦许多,难怪他在88岁离开人世时面容是那样安详。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呼呼吼叫的西北风把人吹得瑟瑟发抖。天刚有点亮色,大哥就把电话打来,说爹的气色不太对头,看我能不能很快赶回来。放下电话还不到一刻钟,没等我把回家的东西收拾好,二哥又急匆匆地将电话打来,说爹这会越来越不对劲了。我撂下电话就赶紧朝家赶,跨进家门时,姊妹几个正紧紧地围着爹,爹半躺在炕上已糊涂得认不出任何人来。我在炕边坐下,将爹的一只手抓起,大声向他问话,爹的反应已很迟钝,只用两只深陷无神的眼朝我呆呆地望了望,嘴里呜呜哝哝地说了一些没一句能让我听懂的话。晚上快十二点了,我劝几位姊妹快回去休息,说自己一个人招呼爹就行。哥和姐走后,我又挺着身子在爹的身边坐了一会,爹的鼻腔里吸气均匀,神态也稍好点,我就把爹抱着让他平躺下,灯没敢拉灭,和衣拉过一条被子挨爹睡下。凌晨三四点时,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惊醒,大哥跑进屋摇着我的肩膀失声大喊:“四小,咱爹都不行了,你还在睡!”我赶忙翻起身,用手朝爹的鼻头上一摸:“呀!爹的鼻子都成冰凉的了!”爹安详地走了,他在夜深人静时知趣地连一个儿女都没敢打搅就悄声地走了。屋外的风还在可劲地吼着……
“爸,你在想啥哩?”儿子突然一声呼喊,将我从深深的回忆中唤醒。我赶忙说:“没想啥,没想啥。”然后吩咐儿子在几位老人的坟头上用土块分别压上割好的小白纸,又用铁锹铲着新土培到每个坟头上。上完坟后,我和儿子还是像来时那样,从黄灿灿的油菜地里轻抬着腿慢步走出。走到地头时,我扭过头朝身后望去,爹的墓碑在地里高高地耸立着,长得茂盛的油菜苗和黄灿灿的花朵将坟头遮掩得只剩下一个尖儿,微风中金子似的油菜花朵随风摆动着,花丛中蜂蝶飞舞……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