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线花开了_袁省梅
知道合欢树就是我从小认识的“绒线花树”,是从史铁生的《合欢树》看到的。合欢树这个名字好听,然而,我还是固执地喜欢叫它“绒线花树”。每年春季刚过,天空不再灰头土脸,刚刚明朗起来,天地间的绿色也渐次多了起来,浓密起来时,绒线花树上的叶子也稠密了。绒线花树的叶子如调皮的小孩子一样,太阳一照,就齐刷刷地展开了,细细密密的,风一吹,嗖嗖嗖嗖地抖动,安静,娴雅,干净美好的模样。等到头顶的阳光炽烈时,绒线花树上的花儿开了。一开,就是繁茂的一树,光艳,亮丽,而且香。人还在远处,还未到树前,浓郁的香味就如顽皮的孩童一般,牵拽着你,纠缠着你,让你不由得跟随着它走了过去,走向绒线花树。
在我的印象中,没有绒线花树花儿盛开前的样子,我不知道绒线花开前绒线树是怎样安静地等待,是绒线花没有花苞期呢,还是我心糙眼粗视而不见呢?每年每年,当我看见绒线花时,它已经如巧手的女人一样砰的一下,欣欣然打开了她的绒线盒子,打开了她的满树绣花——一朵朵粉的绒绒的绒线花绽放在我和我的孩子们眼前。灿灿的一树绒线花,让我的孩子们一阵惊呼,小手指指点点中,他们又忙着捡拾地上的落花,粉粉的捧了满怀,坐在树下,把花插在细绒的发间,别在小小的襟上,粉嘟嘟的笑脸迎着我,迎着满树的花儿,呵呵笑。
绒线花,绒线花,花如其名,一朵朵花如绒线绣出一样,毛毛茸茸。望着绒线花,我想起了母亲的那些丝线。
母亲把丝线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红的绿的黄的,各色丝线好多把。书在一块白底子蓝色印花的包袱里包着。包袱里有淡白的粗布、深蓝的哔叽、墨黑的条绒,七八块手掌般大小的碎布头,最下面还有两块靛蓝色的缎子、一块大红的缎子。只有剪鞋底、做鞋子时,母亲才从壁柜里掏出那个包袱。母亲把包袱放在炕头,解开,那本书好像长了脚一般哧溜滑到了包袱外。眼看着母亲翻开书找鞋样子时,那些丝线就如花儿一般开在我的眼里,我缠磨在母亲身边,不愿意出去玩耍了。母亲好像没看见那些丝线,找出鞋样子,就把书合住放到了腿边。趁着母亲不注意,我悄悄翻开书,轻轻地抚摸那些丝线,光滑沁凉的感觉霎时触着了我的手指,传递到了我的心里,小小的惊喜在心头漫漾,要是母亲用这些丝线绣一朵喜凤莲绣一只花喜鹊,会是什么样子呢?然而,母亲找出夹在书里的父亲的鞋样子,找出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我的鞋样子,就把书合住放到了包袱里。母亲把鞋样子铺在平展硬挺的袼褙上,用线固定好,抓了剪刀顺着鞋样子剪下来,是鞋底。蹭蹭蹭,半天工夫,窗台上摞了厚厚一摞鞋底。
从前的母亲都绣花。枕套,门帘,鞋面,小小婴儿的兜肚、小衣服、小虎头帽子上,都开着一朵一簇的花,红的绿的,牡丹桃花荷花。绣了花,还要绣虫鱼鸟兽,还要绣人人马马。门后面挂着的“竖插”,不大,方方正正的一块黑粗布上,缝了好多手掌般大小的口袋。口袋也是黑色的粗布,有的装着几颗铁钉,有的装着一团麻线,有的里面装着三四粒扣子,或者是一两个废旧的钥匙。有时母亲洗衣服,从爸爸的口袋里掏摸出一毛五分钱,顺手,就会放到竖插的口袋里。有一次我捡到一块带香味的橡皮,担心小哥跟我抢,悄悄地塞到竖插最上面的口袋里。每个口袋上都绣着花,莲花、石榴花、梅花、牡丹,或粉白,或艳红,或淡绿,或浅白,开在墨黑的粗布上,倒也精巧,浓淡相宜,使得那黑粗布也有了几分的别致。我喜欢竖插上的绣花,常常的,把粉连纸压在上面拓画那些花儿。
今天,当我想起竖插上的那些绣花,我就想母亲用夹在书里的那些泛着亮光、光滑、细致、精美的丝线绣花时,一定还很年轻,那么,年轻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呢?年轻的母亲绣花时是什么样子呢?可是,我没有见过母亲绣花,一次也没见过。也是在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家里的活儿太多,破裤子烂袜子太多,要纳的鞋纺的线织的布太多,母亲没有闲工夫描花绣鸟了。可是,我知道母亲还想绣花。我记得有一次母亲打开书找鞋样子时,翻到夹着绣花线那几页时,慢了下来。母亲一页一页翻看,看一看,捋一捋,摸一摸,轻轻地念叨,啥时候有了闲心,绣个花。我想拿出一把绣花丝线玩,母亲不让。一动丝线,母亲就急急地把书合了,小心地裹在布包里,嚷嚷,别动,别动,看把线绣住了,到用时解不开。可是那一把一把的绣花线都压扁了,有的都粘到了书纸上了,颜色把纸都染得红一块绿一块,不太光亮了,先前的光滑细腻也看不见了,母亲也没有绣一朵花扎一只鸟。
看着满树的绒线花,粉粉的,一丝一缕的,我不由想起母亲的丝线,那本夹了丝线的书不知还在老屋炕上的木柜里不?若在,那里面的丝线还能绣出一朵两朵的花儿扎起一只两只的鸟儿吗?只是,母亲离开我已经三十多年了。母亲不在了,谁还能用那些丝线绣花扎鸟呢?
合欢树,绒线花树,我还是固执地喜欢唤它“绒线花树”,喜欢看它如流苏般的绿叶子,也喜欢它一丝一缕的花;喜欢它一树花儿热热闹闹的模样,也喜欢它花儿凋落后安静乖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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