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5-19 17:21:58

运城,一池文明


盐池之韵畅民 摄

作为整块大陆最早开化的地方,人类的初始密码与先天元气都存储在解池当中——“山西出将”的赞誉不过是这种终极能量的余波所致。盐是直接载体,蚩尤与关羽则是造物者的暗喻,在生死涅槃中传承着来自远古的雄浑力量……

这片面积足有132平方公里的巨大水域,其实是生命的禁地。

□郑骁锋

(一)

这是一汪特别的水,里面找不出一条鱼。因为湖水中盐的比重,比海水还要大上六倍。

这是一片世界排名第三的硫酸钠型内陆盐湖。在中国的古籍上,因所在地解州,它通常被称为“解池”。

不过,在当地民间,这片盐湖还有一个别名,“蚩尤血”。

故老相传,当初,黄帝便是在这里诛杀蚩尤,并肢解了他的尸体——这也是解州得名的由来。蚩尤血流入地,化作这一池卤水。

当然,我知道这只是神话。但我并无意细究解池的地质来历。对于这座盐湖,相比其因,我更关注它缔结的果。

因为我发现解池的位置极其特殊,从地图上看,黄河流域最著名的新石器文化发掘地,河南仰韶与陕西半坡,正好以解池为顶角,与它形成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左右支角延伸线,还可以延伸到洛阳与长安,这两座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古都。

除了黄帝战蚩尤,在民间传说中,运城一带还是盘古开天地时的站立之处,也是伏羲女娲造人的地方。很多专家更注意到,典籍所记载的上古都城,比如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也全都是围绕解池而建。

无论神话还是考古,一部中华史,最初的线索,几乎全部指向这池盐水。

一个伟大的族群,原来竟发源于舌尖上那点咸味。

虽然看起来很荒诞,但很可能这才是真相:黄帝与蚩尤的战争,最根本的起因,或许便是争夺盐。其实还可以更逼进一步:正因为有了盐,才有可能出现黄帝与蚩尤。

启发我这样思考的,是20世纪90年代,“世纪曙猿”的考古发现。这种世界上最早具有高等灵长类动物特征的猿类化石,把类人猿出现的时间向前推进了一千万年,从而动摇了“人类起源于非洲”的论断。而化石的发现地山西垣曲,与解池同属运城地区,两者相距只有一百来公里。

也就是说,整个东亚大陆,甚至还有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就诞生在解池边上。

以牛羊喜欢舔食盐砖来比喻或许并不恰当,但盐池边的猿群会比森林或者草原上的同类更为健壮则确定无疑——在此角度上,可以说,是盐促进了人类进化。

同样是一顶用盐制成的王冠,为黄帝加上了“中华始祖”的冕。“解县附近有著名的解县盐池,成为古代中国中原各部族共同争夺的一个目标。因此,占到盐池的,便表示他有各部族共同领袖之资格。”这是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的一段论述。他以史学大家的严谨,为我们揭破了神话背后的真相。作为古代华北最大最重要的产盐基地,即所谓“九分天下盐”,谁能控制解池,谁就能控制中原,进而掌握天下。

而当整个东亚文明的起源,被追溯到这片盐湖时,一个民族的性格,抑或说宿命,也就被悄然注定。

遍观世界,人类的早期文明,如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希腊、古印度,大部分都靠近海洋,至少都在陆地边缘——这也从侧面佐证了盐的重要性。而因为解池,华夏文明却独独产生于大陆深处。在原始人有限的地理知识里,从盐池出发,山外有山原外有原,任何一个方向都是黄土地,无边无垠,无穷无尽,越走越寂寥,越走越萧条。这种没有边界的荒芜感,令“天下之中”的概念逐渐成为共识,一种自豪自信而又自大自闭的文化性格也因此根深蒂固。在之后的数千年间,既为中华民族的抟成提供了足够的向心力,也为海洋时代到来时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以色列人出埃及时,摩西用“流奶与蜜之地”来诱导族人前进——奶与蜜的香甜,与盐的苦咸,在起点处,东西方的道路就岔了开来。

(二)

解池北岸,有座全国唯一以盐湖湖神为祭祀对象的庙。

即便因为战火,今天的建筑规模只有原来的一半,但这座始建于8世纪后期的池神庙,还是极为壮观。

从西北方向的“乾门”进庙,穿过一个据说当年阎锡山与冯玉祥即在此密谋倒蒋的小院,便到了池神庙主殿。那其实是气势恢宏的三座大殿,“灵庆公”,也就是池神——这个封号是当年下令建庙的唐代宗所封——居中,左右分别是风神与太阳神。每一座都是重檐九脊歇山顶,面阔入深各三间,明柱二十根,规格完全一样。三殿比肩而立,两两交叉,并列尊位。这样的格局,在格外讲究等级尊卑的中国古代庙宇建筑中极为罕见。

可以看出,建庙者为体现三者平起平坐费尽了心思。显然他们谁都不敢得罪。

阳光暴晒能够令咸水迅速蒸发,从而析出其中的盐分乃是常识。但当地人说,对于池盐,风同样重要。

而且必须是南风。他们说,舜帝那首著名的《南风歌》,便是在盐池边上写的,庙里现在还有一块“舜弹琴处”的古碑。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当年,一定是满池白花花的盐堆把舜老爷欢喜坏了,才写了这么一首喜气洋洋的诗——解池有别于其他盐湖的特殊之处在于,每年夏秋之交,只要刮起南风,一天一夜之间,就会结出满湖的盐花,故而有“南风一吹,隔宿成盐”的俗谚。而且这种盐的品质非常好,与四川的姜、湖南的桂一起,被《吕氏春秋》列为顶级调料。

因为舜帝留下的这首诗,在中华文化中,“南风”成为极具温情的一种意象,经常被用来比喻帝王对百姓的体恤与关怀。坐北朝南之所以成为中国传统建筑最基本的一条风水原则,很大程度就是以此象征敞开大门迎接南风,从而承受天地的温煦。

然而,在这盐池湖畔,就有一处村落偏偏打破这条铁律,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几乎都是坐南朝北。

还是那座“蚩尤村”。传说中,蚩尤的遗骸就埋在那里。

池神庙三殿并尊,连同蚩尤村独特的民居朝向,都有合理的科学解释。

解池所在的运城市盐湖区一带,是华北夏季最炎热的地区之一,日照资源非常丰富,年平均降水量约为520毫米,蒸发量却高达2300毫米。而盐池南面正对中条山,夏季从太平洋上来的季风,由于中条山谷地的狭管效应,风力被加强数倍,据气象资料,最高风速可达14.6米/秒,古人形容为“发屋拔木,几欲动地”,穿过湖面时,可以迅速吹散晒卤水时产生的水蒸气,从而加快盐晶体析出。

蚩尤村,只是正当峡谷风口,南风实在太过猛烈,只能逆转门窗躲避罢了。

(三)

池神庙所在,本就是一处临湖的高岗,岗头上又建了一座极高大的海光楼作为山门。凭楼远眺,百里盐湖尽收眼底。

远远望去,湖水看起来不像很深,很多地方显露出泛着霜白的泥底。泥凹处涵着一汪汪的湖水,方方正正,就像是垄畦纵横的农田。

这其实就是一块大田,只不过耕作的是盐。

解池池盐的生产,最初全靠天然结晶,直接从湖里捞取。东汉以来,开始使用“垦畦浇晒法”,即垦地为畦,将池水引入畦中,人工晒盐,改变了过去完全依赖自然力的生产方式;唐朝之后,又发明在卤水中搭配淡水,不仅使咸淡得均,提高了盐的质量,还能加快成盐速度,只需五六天就可晒制成盐。

由汉而唐,由唐而宋。无论长安、洛阳还是开封,从天子到百官,最尊贵的舌尖,都离不开这种被南风召唤来的味道。忽然有一天,疾驰的驿马,将一份带着盐霜的告急文书,送上宋徽宗的龙案。

——解池出状况了!

关于这次帝国盐库的危机,各种记载并不相同。有的说是河东突遭亢旱,解池干涸;有的说是整片盐湖被妖气笼罩,人畜若有不小心陷入者,不仅会迷路,还要遭受怪兽啃啮。总之,那年的南风季,解池居然颗粒无收。

徽宗不敢怠慢,立刻派出钦差大臣前往解池调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钦差很快查明状况,回报说原来是蚩尤之灵,不忿朝廷尊崇黄帝,故而作祟。徽宗遂礼请龙虎山的张天师下山平妖。

说来也奇怪,张天师一通折腾后,解池居然重新出盐了。徽宗大喜,论功行赏。天师却说,功劳并不在他,因为他请了外援。

蜀将关羽,才是这回破蚩尤的主帅。

剥去神话的表象,张天师之所以选择关羽,往往被解释为出于籍贯的考量。毕竟,捍守一方,本土神祇自然是最合适的角色。关羽毕竟是解州自古以来战力最强的武将,让他来扈卫故乡,再合适不过。

不过,因为这片盐湖,就有了另外一种理解。数千年来,运城其实一直“名不副实”。虽然从汉代起就被叫作司盐城,但直到元末,才正式修筑了城池,并因“盐运”而定名为“运城”。但是,早在唐代,这里便有了城墙。确切说,应该是池墙。差不多与建池神庙同时,围绕着盐池,朝廷修筑了一道简易的矮墙,名曰“壕篱”。入宋之后,这道壕篱被完善为“拦马短墙”。明代又进行了两次大型扩建,使这堵墙的规模达到高6.6米,厚4.8米,全长58公里,并为其配套了包括一条马道、一道深壕、三座禁门、六十间巡逻铺舍的全套军事、警备设施。这项持续一千多年的浩大工程终于宣告完工。整座盐湖,被严严实实地封禁起来。

海光楼上,我在盐湖边缘努力寻找着这堵墙的残迹。这是国内唯一的盐业禁墙——唯一性只是因为解池的面积在当时国家工程能力范围内,他们其实恨不得连海都用墙圈禁起来。

能够提供咸味的土壤,在任何时代,都会被严密监控。

金元人王恢途经解州时写下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老癃扶杖欣相告,五十年来未省尝。”他写的是当地父老在得到朝廷赐盐后的喜悦心情,却无意中道破了这样一个吊诡的现象:

近水楼台不见月。守着一片百里盐湖,解州百姓居然将能吃到盐视为生平一大幸事,甚至夸张为“五十年来未省尝”。

唐朝还发布过两条措辞严厉的禁令,是为了紧急叫停两项民间发明。除了传统的用盐碱地的泥土煎盐,人们又发现,将一种名为水柏柴的灌木烧成灰,竟也能煎出盐来:有人做过试验,每烧出一石木灰,可以得盐十二斤二两。

毫无疑问,这些土法制造的粗盐,相比池盐海盐,口味势必差上许多,不过是略有咸涩罢了。但即便如此,还是遭到朝廷禁止。

区区百里之地,解池歉收,却能震动朝野,绝不仅仅是因为舌尖的依赖。

解池东西长,南北窄,四周高,中间低,从空中看,像极了一枚元宝。

从西汉起,盐利就被列为最重要的一项财源,之后的历代王朝也几乎都对食盐课以重税。到了唐朝,盐税收入已经占到全国赋税总额的五成,所谓“天下之利,盐赋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故而安史之乱时,朝廷宁可放弃河北八镇,也要派出最精锐的军队死守解池所在的河东。

正如运城人柳宗元所说的“国之大宝”,盐事实上已然成为国家战略物资。

(据《映像》杂志,刊发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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